第 19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5 04:23      字数:4851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著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著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
  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著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著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著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著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著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著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著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著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
  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著手静静的望著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著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
  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著,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起来。我笑著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
  “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著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著口形说∶“沙黑毕。”(朋友)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
  “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著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
  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
  “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邻居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
  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著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著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盯著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著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著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
  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匣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著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著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著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著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著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著的太太。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著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
  “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著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极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著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著∶“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