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5 04:23      字数:4913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著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著。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
  “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著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
  “是我!”我笑著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著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著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著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著门锁,漫应著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
  “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著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著,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著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著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著我,说著∶“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著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著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著,用手指著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著说著,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著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
  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著,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著,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著,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著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著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著眉头张著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著。”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著气慢慢的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著。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著。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著绕著,更觉天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著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
  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著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著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著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著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著向他伸出手去。
  “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著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著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著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著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著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著手臂,缠著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著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著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著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著。
  “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
  “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著举著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著,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著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著。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著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著。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著他坐著。
  “戴上吧,留著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著∶“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丽装饰著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著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著,望著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著其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著你,静静的承诺著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著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著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著吃。)“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著。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著。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