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散发弄舟      更新:2021-02-25 04:13      字数:4831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真够纯情的。”“的解,承认。”“特感动——我。”“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是你什么?”“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4020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白脸!”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
  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还在还在。”“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你不腰酸么?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我这竖接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么?”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导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着人,那样别广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地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糗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会—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
  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尼,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呵。”钱康跃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我太……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咙水,又咕“钱——康”
  “叫你呐。”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喂,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场咕:“哎,这就过去!”韩丽婷“咚”地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你这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里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这算什么?挣钱干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么?”“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