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2-25 04:09      字数:4922
  这种流量,一口水不喝,注满刘瑾家的水库也需要47万年。实际上,司礼监太监
  刘瑾虽然也是四品官,但明朝的立法者认为太监无须拉家带口,用不了那么多钱,
  所以四品宦官的法定收入只有日常口粮和服装,折成银子还不及四品文官的十分
  之一。这就是说,地表径流需要500 多万年才能注满刘瑾家的水库,而刘瑾的积
  累仅仅用了五年。理论与现实相差如此悬殊,难道可以不去考察解释么?
  只要一想到解释,任何人都敢断定:地表之下必有潜流,有阴沟,有地下河。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们就借用世界名人刘瑾的声望,称这套地下网络为
  “刘瑾潜流”。
  古有食货志,今有财政史。我半路出家,孤陋寡闻,看过的史、志似乎都把
  重点放在地表径流上,罗列各州县的钱粮徭役,国家的盐铁茶马,酒榷商税,着
  重描述并解释种种明面上的开支收入及其变迁。但是我们已经发现,地下潜流在
  资源的总流量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不描写“刘瑾潜流”的财政史只能叫“财政
  阳史”,如欲完整,还应该补上“财政阴史”。
  “财政阴史”很难写,那些阴账暗账恐怕早在阴沟里烂没了,找不着了。这
  么说并不是打比方。清朝乾隆年间的著名师爷汪辉祖写过一本《学治说赘》,其
  中就扎扎实实地谈到账本问题,他要求建立四个账:正入簿、正出簿、杂入簿、
  杂出簿。正入簿“记银谷应征之数,及税契、杂税、耗羡等项”;正出簿“记银
  谷之应解、应支、应放、应垫之数,及廉奉幕修等项”;这两项都是明账。杂入
  簿“记银之平余,谷之斛面,及某岁额有之陋规等项。应入己者可质鬼神,人所
  共知,不必讳也。若额外婪索,是为赃私,不可以入簿者。”杂出簿“记应捐、
  应赠之断不可省者,及日用应费各项。”这后两项显然是小金库的账。
  汪辉祖要求官员们经常算账结账。正入簿亏了,可以先用杂入账上的钱补。
  由此可见,清朝的小金库很重要,“断不可省”,官吏们管理小金库的账目也很
  有一套,来源和去向都很明白。主要来源当然是陋规收入,或是下级的孝敬,或
  是从老百姓手里搜刮的常例。主要去向则是不能不送的礼物等,也就是对上级的
  孝敬。同时还包括一些“正出”项目中没有的日常费用。
  假如我们掌握了许多这样的账本,“财政阴史”就会好写一些,不过仍缺少
  “额外婪索,是为赃私,不可以入簿者”——对这个巨大缺口,恐怕只能拿抄家
  清单填补一二了。
  我下边要做的,就是在刘瑾周围搜集一些历史碎片,尽量拼凑出“刘瑾潜流”
  在(明)正德初年的历史横断面。实在凑不上,就用其他年代的碎片代替,聊胜
  于无而已。
  三、抽水机规则正德初年,刘瑾当政期间,兵科给事中周钥奉命去淮安查勘,
  在返京的船上自刎身亡。那一刀下手很重,身边人抢救时,周先生已不能言。从
  者拿来纸笔,周钥写下“赵知府误我”几个字后便死了。
  按照级别,给事中不过“从七品”,还不如七品知县的官大。按照实际的地
  位和权力,六科给事中在皇帝身边负责监察中央六部和天下诸司,各部各地的大
  员们也不敢不敬畏三分。即使碰到皇帝本人的错误指示,只要不合圣人之教、祖
  宗之法,给事中在名义上也有权“封驳”,顶回去不准下发。科道之官是官场上
  的鹰,是最高层级的食肉动物,是以各级官员的身家性命为食的动物。在科道任
  职,成为六科给事中或十三道御史的一员,乃是明朝读书人的仕宦美梦,一个美
  梦成真的人何必自杀?
  《明史》卷188 上说,那时刘瑾当权,甚为骄横,奉使出差的人回来,刘瑾
  都要重重地索取一笔贿赂。周钥到淮安办事,与知府赵俊的关系不错,赵知府答
  应贷给周钥“千金”,以应付刘瑾,临走时又变卦了。周钥“计无所出”,船走
  到桃源时自杀。
  读完这段介绍,我仍然不懂周钥何必自杀。一千两银子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
  如今的40万人民币,诚然是一笔大数。但这笔贿赂即使像债务一样硬,确实还不
  起又能怎么样?竟值得自杀么?我猜,他大概太在乎那个给事中的地位了。好不
  容易登上荣誉的高峰,成了亲友和众乡亲的骄傲,忽然有可能丢官,荣耀将变为
  耻辱,半生的努力和未来的前程也一并付诸东流,这些东西加起来,不值得自杀
  么?——对我来说依然勉强。
  最后,时人陈洪谟的一段记载帮助我理解了周钥的选择。据《继世纪闻》卷
  二说,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出京查盘钱粮,返京后刘瑾索贿,嫌那二位给得少,
  就说他们参劾官员失当,大发雷霆,用一百五十斤重的枷,将这二位枷于公生门。
  当时正是夏季,大雨昼夜不停,这二位就在雨中淋着。
  原来是著名的一百五十斤枷。据《明史》卷95介绍,刘瑾通过亲信控制了东
  厂和西厂这两个特务组织,让两厂竞争,调动了特务们的积极性,并且有许多发
  明创造,用150 斤重的枷套在脖子上,就是他们的发明之一。戴了这种枷,“不
  数日辄死”,《明史》卷192 也说,“枷死者无数”,可见摆在周钥面前的前景
  多么可怕。既然很可能被活活枷死,周钥的自杀便有了选择安乐死的意思,这就
  比较容易理解了。
  看了这个故事,不知诸位是否发现了点什么。我初读时感觉有点古怪,但并
  没有意识到什么古怪,更没有发现什么。后来又读了六七项记载,都是关于刘瑾
  如何索贿,不如愿就变着法收拾人家的故事,读着读着,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刘
  瑾向我们展示了一条级别很高的潜规则。与潜流的比喻对应,我为这条潜规则想
  了个名字,叫“抽水机规则”。换一个比喻也可以叫“捕鱼规则”。
  我读到的官场徇私舞弊故事,给我留下一个总印象:面对百姓,贪官污吏通
  常很生猛,取主动进攻态势;面对官场同僚,一般则采取“姜太公钓鱼——愿者
  上钩”的温和策略。按说,只要手里有乌纱帽之类的钓饵,不愁鱼不上钩。乌纱
  帽意味着合法伤害下级和百姓的权力,拿到这个权力便可以榨取更大的利益,这
  是很合算的买卖。换个比方说,人往高出走,水往低出流,只要有利益吸引着,
  官吏自然会流过去完成权钱交易。但是刘瑾不然。他根本就不用钓饵,根本就不
  拿利益吸引你流过去,他径直把钓竿换做鱼网,将进京的官员一网打尽,直接往
  官场里插一根抽水机管子,开足了马力硬往上抽。刘瑾的管子长度有限,口径也
  太大,通常够不着下层百姓。按照渠道系统的分类方式,最高级别的渠道为干渠,
  次为支渠,再次为斗渠,下为农渠,最下为毛渠。刘瑾看不上农渠毛渠,主要往
  干渠支渠里插管子。
  周钥、安奎之类的中央监察官员,被刘瑾像堵住笼子抓鸡一般地随意收拾,
  其实他们出了北京就是官场上的鹰。在他们监视之下的地方官员很愿意向给事中
  和监察御史纳贿,明末也流传着给事中是受贿之王的说法。如今这些大王必须统
  一向刘瑾纳贿了。上述官场之鹰的总数,六科给事中有58人,十三道御史有110
  人。监察系统还有一批官员,大约20多人,他们挂着左右副都御史(近似监察部
  副部长)之类的头衔巡抚四方,常年在外,这些鹰也要统一向刘瑾纳贿。
  《明史。宦官列传》说,当时内阁的焦芳、刘宇(近似国务委员),吏部尚
  书张綵(近似人事部部长),锦衣卫指挥杨玉、石文义(近似╳的中统局长兼中
  央警卫局局长),都是刘瑾的心腹。他们变更原来的制度,令各地巡抚入京接受
  皇帝的敕命,同时向刘瑾纳贿。延绥巡抚刘宇不来,被逮捕下狱。宣府巡抚陆完
  来晚了,几乎被判罪,贿赂了之后才让他“试职”。《明史》卷186 还提到一个
  叫冒政的清官,挂着右副都御史的头衔巡抚宁夏。冒政为官廉洁,刘瑾索贿不得,
  就找了一个岔子将他逮捕,又罚米三千石。刘瑾死后,冒政才恢复原官职退休。
  比监察大员低一个级别的渠道,当属各省的行政长官。
  《继世纪闻》卷二说,正德三年(1508年),天下诸司赴京朝觐。刘瑾下令
  每个布政司(近似省政府)送银二万两,交了钱才放人回去。银子则由刘瑾等人
  分用。各地官员无奈,纷纷向京师巨室借贷,回任后,为了还贷再加倍搜刮民财。
  这个过程假如反映到账目上,大概就是各地的“正簿”入了宦官的“杂簿”,各
  省长官回去后搜刮“杂入”,填补正簿中的“杂出”。而刘瑾等又从宦官的杂簿
  中领走了自己的一份。
  《继世纪闻》记载的这次大规模索贿已经是第二次了。按照明朝规定,各地
  官员每三年入京朝觐一次。三年前是正德元年,刘瑾刚刚得势,便向天下三司官
  员索贿,一个人一千两银子,多的要到五千两。不给的则贬斥,给得多了则升迁。
  所谓“天下三司”,指的是当时全国十三个省的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
  司,分管各省的兵马、钱粮和刑名,号称封疆大吏。其中最大的官是都指挥使,
  正二品,每年的官俸为732 石米,按市价折成银子不过366 两。布政使(近似省
  长,从二品)的俸禄是每年576 石米,折银不过288 两,三年不吃不喝全孝敬了
  刘瑾也不够。这批人的总数,以每个职位至少设左右或正副二职计,大约有七八
  十人。搜刮一次便有十万雪花银的进项。
  刘瑾的抽水管子也插向漕运、盐政、屯田和科举这些领域。这些领域的正式
  制度,譬如盐引制度之类,解释清楚已不容易,再讲明白其中的猫腻更费笔墨。
  我在这里只选一个科举方面的简单故事作为示意。
  《明史》卷174 说到一个叫安国的人,接父亲的班当了军官。正德三年,安
  国考中了武状元,分配到陕西三边当代理师长(进署指挥使)。这时候刘瑾索贿
  来了。安国和同时中武会举的六十人都拿不出钱来,刘瑾便发配他们下连当兵
  (编之行伍),随时听候调遣,禁止擅自归家。这六十人全部陷入困境,和戍卒
  生活在一起,几乎难以维持生存。而边疆的守臣害怕刘瑾,谁也不敢收用他们。
  直到刘瑾死后,安国才回到考试前的起点——接父亲的班当军官。
  刘瑾也干过许多卖官鬻爵或徇私枉法的勾当,这属于权钱交易,不是抽水机
  运转。除了数额特别巨大,交易对象身份特殊,出卖公众利益时特别肆无忌惮之
  外,这些行为并无创立新规则的特殊意义,这里暂且从略。
  总之,刘瑾具有出类拔萃的进攻性。我们可以在上述故事中发现一个共同点
  :那些官员们付出的贿赂并不是升官发财的投资,而是避祸消灾的保险费,更准
  确地说,是对黑手党欠下的债务。汉语好像还没有对此作出区别,将这两种性质
  的钱财潜流统称之为贿赂。祖国语言显然还有进化余地。
  四、抽水机是怎样制造的监察御史蒋钦向皇帝揭发说:……昨天,刘瑾向天
  下三司官员索贿,每人一千两银子,甚至有要到五千两的。不给则贬斥,给了则
  提拔。全国都感到寒心,惟独陛下把他放在身边使用。这是不知道左右有贼,把
  贼当成心腹了……请立刻杀刘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刘瑾……
  这是我读到的有关刘瑾牌抽水机运行的初次记录。蒋钦写到的“昨天”,即
  正德二年闰正月初八(公元1507年2 月19日),初六那天他刚刚挨过廷杖的打,
  三天后便再次冒死上疏。(注4 )可见刘瑾抽水也不容易,真有人不要命地跳出
  来破坏捣乱。
  为了理解当事双方的勇气,刘瑾抽水的勇气和蒋钦跳出来砸抽水机的勇气,
  我们要追溯发生在数月之前的一场殊死搏斗。
  刘瑾很会哄孩子。正德皇帝登极时不过十五岁,喜欢玩打仗,刘瑾是个粗人,
  颇能理解顽童的趣味,便和另外七位太监一起与皇上“击毬”,“日进鹰犬、歌
  舞、角觝之戏”,还带着皇帝微服出行。小皇帝玩得“大欢乐”,对刘瑾便日渐
  信用。
  文官们听说以刘瑾为首的八位太监引诱皇帝“游宴”,不学好,便纷纷上疏
  论谏,大学士(近似政治局常委)刘健、谢迁、李东阳带头,一堆尚书(近似部
  长)、给事中和御史呼应,形成了外廷文官对内廷宦官的攻击之势。小皇帝烦透
  了那些文官讲大道理,却被五官监候(正九品,近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