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4983
  “俺要你的真心话。”
  “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现在呢?”
  “现在……也还是一样。”
  秀秀摇摇头。
  “你不信?”
  “……”
  “你以为我在骗你?”
  “……嗯。”
  申涛心中一阵凄然,“你不该这样想我。”
  “俺没法想别的。”
  “为什么呢?”
  “那话谁也不信。”
  “可是你要我怎么样啊!”
  “那你干吗半道儿上撒手了呢?”
  “什么?”申涛简直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不是她挣脱了他,倒是他半道
  儿上撒手了吗?他几乎是叫着把这话说了出来。
  “都一样。”秀秀说,回到炕沿上坐下了。
  申涛简直要仰天长叹起来,他瞪着眼睛看着她,“你说的是什么呀?你哭着闹着不
  跟我,又那样忙着去请媒人,相亲,还这样快地出嫁,还要我怎样?我能不撒手吗
  ?现在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事情都办成了这样,却又来说我,你到底是在干什
  么呀!”
  秀秀不言不语地走过来,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了,“用不着这样!我说了那样多,
  你什么也没听。我问了那样多,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着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呢?你
  告诉我,你究竟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这个事情前前后后,到底是我在骗你,
  还是你在骗我呢?”
  申涛从来也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秀秀却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勇敢地直视着他。
  “说吧,你要怎样?”
  “不知道。”
  “你要我怎样?”
  “不知道。”
  “那你现在问这些干什么呢?”
  秀秀依然说:“不知道……”
  申涛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双手抱住了脑袋,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但却什么也
  说不出来了。
  远处终于传来马铃声,鞭炮也稀稀落落地响起来,迎亲的马爬犁已经到了。
  姑娘媳妇们又哄闹着涌进来,门口首先出现了“大花鞋”的身影。她比上次打扮得
  更加糟糕,风风火火地一脚便踏了进来,大声召唤着新娘子。锁子披红挂彩跟在后
  面,脸上放着幸福的光。秀秀爹娘在人群的簇拥下跟在后面。
  “都好啦?”“大花鞋”走到秀秀跟前。
  秀秀却连动都没有动。
  “咱们该走啦!”
  秀秀依然悄静无声。
  秀秀娘走过来,问:“秀子,咋啦?”
  秀秀还是没有反应。
  秀秀爹急了,扯了她一把,“你没见人都来了么?”
  秀秀一拧身子,把脸转到里面去了。
  屋里的笑声平息下来,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了。秀秀爹气得跺脚,秀秀娘急得不知
  所措,“大花鞋”的眼睛却转了一圈,在申涛身上停住了。她的嘴角立刻浮上了会
  意的笑容。“看啥?”她转了个圈儿,一挥手,“都出去!都出去!没见过娶媳妇
  吗?”说着,不由分说地把那些姑娘媳妇们连同锁子一同推出去了。随即咣当一声
  关上了门,连栓也插上了。
  秀秀爹娘慌了手脚,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锁子在外面晃着门,带着哭腔
  问:“这是咋着哩?这是咋着哩……”申涛也不知所措了。
  “大花鞋”转过身来,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将手绢往腰里一叉,冷笑了一声
  :“今天这事儿,谁也别插嘴,全都得听我的!”说完身子一扭,在秀秀旁边坐下
  了。她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腿,“闺女,悔啦?”
  秀秀爹一听差点跪了下来,“她婶子,使不得,使不得哩……”
  “啥使不得?”“大花鞋”白了他一眼。
  秀秀娘早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行行好。您成全,您成全他们哩!”
  “大花鞋”却再也不理他们了。她转向秀秀,“你究竟是个啥意思呢?说个明话,
  婶子给你去办?”
  “敢!你敢去丢这个人!”秀秀爹跺着脚骂起来。
  可是秀秀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明白过啥啦?”
  门外的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屋里却静得能听到人们急促的呼吸声。
  “大花鞋”拍了她一下,“有啥做难的呢?点个头,婶子给你去办!”
  秀秀把头抬起来,拿起头盖丢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到申涛面前,用手扶
  着他的胸脯,看着他问:“涛哥,你说咋办呢?”
  申涛感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眼前浮起一片雾翳,迷迷蒙蒙之中,只有秀秀那双
  清亮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把她的手抓住了。
  然而他的心却是清醒的。他知道现在有一件巨大的事情,维系在他的手中了。他注
  视着那双眼睛,耳边响起里自己的声音:
  “秀秀,你已经嫁了。现在你已经不是一个人。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着两个屯子
  里会有许多人活不下去,那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所以不要变了,现在锁子就等在
  外面,他一样能带你远走高飞。你说呢?”
  “这是真话?”
  “是真话。”
  “那你呢?”
  申涛哽咽了一下,“我没有关系,这个世界大着呢!”
  那双眼睛失去了光彩,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当申涛重新看清屋中的一切的时候,秀秀已经为自己盖好头盖,端端正正地坐在了
  炕沿上。
  “大花鞋”的殷勤与自信早已烟消云散,她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用极
  为不满的神情看看秀秀又看看申涛,然后狠狠地白了这屋子一眼,一把拉开了门栓
  。“走啦!”她扬起手喊了一声,便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风卷彩云一般,申涛屋里转眼之间空空荡荡的了。
  那天,申涛再也没有看见秀秀的脸。他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把迎亲的马爬犁一直
  送出了屯外,送过了冰封雪锁的蜈蚣河……
  二十一
  二十九年以后,申涛又回到了小站。夹在小兴安岭之间的这块地方,发生了很大的
  变化。随着这一带广袤森林的大规模开发,木材源源不断地集中到这里,又装上火
  车南输北运,使这里变成了一座小城。因此当申涛走下火车,站在那个小小的广场
  上的时候,他完全认不出这个地方来了。
  他提着手提箱,挎着风衣,向市中心走去。大街宽敞而整齐,不太多的汽车和自行
  车在街上流动。两旁有一些机关和商店,甚至还有一座小小的公园。昔日的小站,
  它的空旷宁静,它的慌僻贫穷,它的东倒西歪的木房子和袅袅的炊烟,还有那傍着
  河边的小道以及铃声铛铛的马爬犁,已经永远也看不到了。
  申涛在阳光下走着,感慨着世事的沧桑。小站已经带着他的青年时代和那个时代的
  许多往事,一去不回地永远地走了。
  可是当他沿着那条笔直的大街走到这座小城的另一端的时候,却又看到了蜈蚣河。
  弯弯曲曲的河水,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河中那一片片的沙洲和一丛丛的柳丛,似乎
  都还是老样子。那块大青石也还依然倾斜地浸在水中。只是对面的森林已经远远地
  退到了起伏的山冈上,留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空旷的贮木场,到处是零乱的原木。
  一架工棚,孤零零地座落在中间,把一缕淡淡的炊烟抹进蓝蓝的天空。
  一股温暖得烫人的感情,开始在他的心中流动。他踏着潮湿的河岸,走上那块大青
  石坐了下来,用手摩挲着那光滑而细腻的石面。许多遥远的,让他魂牵梦绕了多年
  的记忆,又这样近地回到他的身边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手拢着膝盖,久久地注视着森林那遥远的树梢,已经多
  少年了,他说不清自己都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曾经想起过这里。他以为它已经遥
  远了。可是当他真地回来了的时候,却突然感到它竟还这样亲切地在自己的心里颤
  动。
  他在河边坐了很久,看这火红的太阳落入森林,灿烂的晚霞在天际消散。一直到第
  一枚星星开始在天空闪烁的时候,他才起身离开。
  他决定好好看看小站。
  二十二
  这时的申涛已经五十出头了。他的头上已经有了许多白。然而他的生命却正是盛
  年。回到这里之前,他一直在全国的各个森林地区奔走,他几乎走遍了西北和西南
  的森林,甚至长白山的森林也去过了。兴安岭森林却成了他最后的一站,而当他终
  于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是对照着地图,首先便找到小站来了。
  他是在勘探工作结束以后离开这里的。当时林场抽出了好几批人去支援西北,他第
  一批便走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扛着标杆走遍了青海戈壁和河西走廊,那里漫
  漫的风沙和茫茫的瀚海,以及在轰轰烈烈的建设开发中心决心改变亿万年自然面貌
  的人们的激情和汗水,渐渐溶解了他从小站带出来的那些苦涩和辛酸。他的生活,
  被那激荡的热情重新充实起来了。
  几年以后,他被送去兰州进修,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学测绘的姑娘。进修结束以后
  不久,他们在阿拉善大沙漠边缘的勘探营地中结婚了。
  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相通的爱好,和谐的性情,还有一对可爱的小儿
  女,使他确信自己终于得到了许多人所梦寐以求的那些东西,他的人生平静了。生
  活从此有了避风港。他可以时时将自己疲倦的蓬帆驶进这个小小的码头,靠在上面
  歇一歇,喘口气,然后再抖擞精神驶出去,迎接任何的风浪。
  生活也就象海里的水。当你博击它的时候,觉得它是那么地沉重。可是当你顺流而
  去,也许会觉得倒不妨让它把你带去任何一个地方。
  然而申涛毕竟没有放弃去划动自己的桨。多少年来,哪怕是在最干旱的沙漠里,他
  也没有忘记森林。因此当他第二次获得进修机会的时候,他选择了林业,从此他的
  航船改变了方向。十几年以后,当他终于确信自己已经认识了森林真正的价值的时
  候,他参加了一部著作的编写。这本书叫做《中国森林的土壤》。就是带着这本书
  的目录,他跑遍了整个中国。
  “土壤……”申涛躺在宾馆柔软的床上,在台灯泛起的微光中望着暗淡的天花板,
  心中浮想连翩。是的,他是为了黑色的土壤而到东北来的。可是关于东北黑壤的全
  部资料都在省林业厅,自己怎么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呢?
  他无法向自己解释此行的目的,不紧在黑暗中解嘲地笑笑。他枕着自己的手,睁着
  眼睛想了许多。这一夜他完全失眠了。
  二十三
  第二天一早,申涛独自一人走过蜈蚣河上的一座石桥,走到了远处的森林。
  他走得很慢。但旧时的情景已很难看到了。这一带的老林已经采伐尽净,代之而起
  的是一片又一片的人工林,清一色的小而整齐的冷杉树笔直地拥挤在阳光中,只有
  散落其间的那些老根,星罗棋布地扎在深深的泥土中,还依稀出当年幽密深邃的气
  象。
  他沿着那些荒弃的集材小道走了很远,终于发现这里的开发正是按照他们当时所测
  绘的蓝图进行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形状他太熟悉了。他甚至能够记起哪些片段是自
  己亲手所绘,当时这些小道在图纸上一条一条地延伸进那些最浓密的树林,它们曾
  经唤起他多少的憧憬啊!而现在,它们却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荒落了,寂寞了,
  甚至不再有人走上它。拖拉机和推土机所留下的深深的痕迹中积满了水,旁边生起
  了茂密的草丛,这里的变化和发展,早已远远超出了他们那时所能设想的范围。
  他走上了一个山头,站在一块巨石旁,远远地看到了蜈蚣河,闪闪的河水在稀疏的
  数影中蜿蜒而过,紧贴着小城绕了一个圈,然后流向远处的山谷平原,这个河湾原
  来是看不见的,他仅仅是在图纸上看见过它的形状。而现在它完全显露出来了。站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小站的位置,差不多正好被覆盖在了这个城市的边缘
  上。
  这时,他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点紫红色。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人,正伫立在一
  片新生的人工林当中,很久也没有动一动。那人很远,很小,看不太清楚。这情景
  引起了申涛的注意,于是折向那个方向走去。
  他渐渐看清了那个人。那是一个穿着薄呢大衣的满头银霜的老妇人,她拄着根细细
  的手杖,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正对着面前的幼林呆呆的凝视。似乎是感觉
  到有人来,她转过身,两个人对视着站住了。
  “请问先生,您对这一带熟悉么?”老妇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举起干枯的手,
  指了指四周。
  “是的。”申涛客气地回答。
  “这里原先是些什么?”
  申涛大致判断了一下:“二十年前是一片松柞混生林。”
  “有一个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