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5134
  娘接过来,比着秀秀瞄了瞄,说:“人家胖。”
  女队员凑过来,说:“您们看那神态,不就是秀秀扮得么?”
  秀秀却伸过手指尖,戳着那几个盛开的大莲花,大惊小怪地叫道:“娘耶!这就是
  荷花呀?”
  炕上顿时翻倒了一片笑声。
  从此这张画便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灶间的墙上,盖住了那个呲牙咧嘴的灶神。
  但是那女队员不久却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走的那天,秀秀的爹赶着大车,
  秀秀和女队员跟在后面,一直走到蜈蚣河拐弯的地方,秀秀叮咛说:“回啊!”女
  队员点了点头。秀秀又嘱咐说:“给信啊!”女队员也点了点头。秀秀这才停下,
  看着大车没进森林的桦树林。
  可是女队员却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信给她。她把秀秀完完全全忘了,只留下那
  张画着象秀秀的画贴在秀秀家的墙上。一直到过了好久好久以后,秀秀才听别的队
  员说,那个女队员失恋了。啥叫失恋?她不懂。但她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痛快的
  事情,不痛快得足以使姐姐忘记了秀秀。
  七
  女队员走了,对里又来了一个男队员。他是替换那个女队员的,便继续住在了秀秀
  家。
  来的那天,他左手里提了个网兜,右手提个柳条箱,头上顶着个很大的草帽。秀秀
  爹扛着他的铺盖卷儿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秀秀堵在门口,看了他半天,问:“你咋戴这么大个帽儿?”
  那个队员打量着她,笑着问:“你们这儿没有?”
  “没,这是啥帽儿?”
  “草帽儿呀。”
  “草也能做帽儿?”
  “是呀。”那个队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挺了挺脖子。于是秀秀一下子被逗乐了
  。
  那队员有些莫名其妙,立在门口瞪着她。她爹却在外面一跺脚:“死丫头,有规矩
  没有?还不让同志进屋?”
  娘也从里屋走出来,在她背上拍了一鞋底子:“笑啥?还不快接着?”
  秀秀这才忍住笑,一把抢过了那个队员手里的网兜儿。她转身把网兜递给娘,又回
  过身来抢那箱子。可是那箱子太沉了,她一下没提住,哎哟一声重重地礅在了地上
  。只听哗啦一阵响,一大堆大书小本的全撒在了地上。
  秀秀吓住了。她爹挤在门口,将铺盖卷顶在门框上,伸手给了她头上一掌:“要死
  呢!你赔得起么?”
  秀秀脸一红,不吱声了。
  “还不快捡着?”娘在背后悄声捅了她一把。
  “不碍事,都是书,不怕摔!”那队员很通达地一笑,和秀秀蹲下身,几下便把书
  全都捡进了箱子。
  收拾屋子的时候,队员问秀秀:“刚才你笑啥呢?”
  秀秀向灶间看了一下,悄悄指指他的脑袋:“俺看见你帽子上吊着个线线。”
  八
  点上灯,新来的队员与秀秀一家吃第一顿饭。相让了一番,秀秀爹坐在了最里面,
  秀秀娘和队员坐在了左右,秀秀扭身坐在了炕沿上。那饭很简单:粥、馍,还有一
  海碗咸菜。
  “吃。”秀秀爹招呼了一声,然后很客气地问,“同志,啥方人氏哪?”
  “关里。”
  “啥官哪?”
  “没官。是个测绘员。”
  “好官。”秀秀爹说,“满州国的时候,这儿也来过一个测绘官,一个人坐两辆爬
  犁,那官好大。”
  娘嗔了爹一眼:“人家是公家同志,说啥满州国?”
  “也是。”秀秀爹表示了同意。“打哪来哩?”他又问。
  “哈尔滨。”
  “好地方,那地方大。”
  “是。”队员嚼着馍,表示了赞同。
  秀秀合不拢嘴了。
  “高寿?”
  “啥高呢,今年二十一。”
  “尊姓大名呢?”
  “不敢不敢,我姓申,叫申涛。”
  “唔,好名儿。”秀秀爹又点了点头。
  噗哧一声,秀秀笑得吃不下饭去了。
  “疯!人前人后的,没个样儿?转眼十七了!”娘终于在她肩上打了一巴掌。
  “十六!”秀秀冲娘一挤鼻子,端起碗溜下炕,到灶间乐去了。
  “别见怪,丫头大了,管也管不得了。”秀秀娘陪着笑。
  “没关系。”那个申涛说,“女孩子聪明,总是个好事情。”
  秀秀家只有四间木房。进门是灶间,灶间右边是马厩,左边灶前有一个门,灶后一
  个门,里面用一堵火墙隔着两间。原先女队员和秀秀在前边住着,秀秀爹娘在后边
  住着。现在秀秀也挤到后面去了。
  “咱们还是换过来吧。”申涛说。
  “不妨事,后面大。”秀秀爹扬扬手,夹着秀秀的被盖到后面去了。
  申涛打开箱子,把书在窗台上满满地排好,然后洗了脸,洗了脚,又去把水倒了,
  便打开铺盖,坐在炕上看起书来。他一页一页翻书的声音,全都传到那堵半截不到
  顶的火墙那边去了。
  墙那边儿,秀秀已经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娘也睡着了。秀秀爹躺在黑暗中,望着房
  顶架子上的一片灯影,听着那[穴悉][穴悉][穴卒][穴卒]的翻书声,心里
  想:“这男的可比那女的有本事。这人,能耐大!”
  九
  申涛就这样住下了。白天,他和大家一起扛着标杆,背着测绘仪器满山林转悠,回
  来便写呀,算呀,画呀,整到天黑。
  可是他在大学时就有个坏毛病,东西乱放。随手的东西用过了,往哪一撂,转个身
  便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就喊秀秀。
  “秀秀!”他直起身来一叫。
  “哎!”就象从地下冒出来,声还没落,秀秀已经站在眼前了。
  “看见我的书了么?”
  “啥书?”
  “这么宽,这么长,蓝皮儿的。”他比划着。
  “这不是么?”就象是变戏法儿,那本书已经举在了她的手上。
  “你怎么找到的?”申涛接过书,心里好奇怪。
  “你怎么就找不到呢?”秀秀瞪着他,好象比他更奇怪。
  “在哪儿呢?”
  “不就在炕上撂着呢吗?”
  申涛抓抓脑袋,不说话了。他看看秀秀,心里说:“她的眼睛可真尖!”
  过了两天,申涛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又打闪似的出现在门口。
  “看见我的笔了么?”
  “啥笔?”
  “钢笔。这么长,这么粗,黑杆儿的。”他又比划着。
  “这不是么?”那笔早已举在了她的手上。
  “咦?在哪儿呢?”
  “不就在窗台上插着呢么?”秀秀把笔递给他,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似乎什么也找
  不着的眼睛。申涛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继续干自己的事,心里说:“她的眼睛好
  亮!”
  过了几天,他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一掀帘子,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看见我的眼镜了么?”
  秀秀惊奇得眼睛都圆了。她慢慢走到他眼前,伸出的手指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说
  :“不在你眼睛上架着呢吗?”
  申涛伸手一摸,连自己都笑了。
  秀秀笑得弯了腰:“哎呀,你可真瞎!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见?”
  “就是眼前的东西才看不见呢。”
  “真的?”
  “真的。而且越近越看不见。”
  “我试试。”秀秀立刻伸出了手。
  “别闹,小心摔了。”可是那眼镜已经落在秀秀手上了。
  申涛生怕她把眼镜掉在地上,伸手去拿,秀秀一闪身躲开了。她把眼镜架在鼻子上
  ,晃了晃脑袋,快活得大笑起来。可是身子也跟着晃起来了,申涛赶紧伸手去扶她
  ,她转身便往外跑,却一下子跌倒了。
  申涛把她扶了起来,从她鼻子上取下了眼镜。
  “哎呀,咋这么晕呢?”她说。
  “有些度数,你怎么能戴呢?”
  “啥叫度数?”
  “说了你也不清楚。”
  秀秀撅嘴了。她挣开申涛的手,坐在炕沿上,很不高兴地低了一会儿头,然后看他
  一眼,说:“你呀,你可没有俺姐好!”
  申涛惊讶了:“为什么呢?”
  “你会小瞧人呗!”
  “怎么会呢!”
  “俺姐可从来不说那话。”
  “我说啥话了呢?”
  “自个儿想呗!”说完,秀秀一甩辫子走了。
  申涛抓抓脑勺,回了屋。
  秀秀赌气,担起水桶挑水去了。倒缸里的时候,还故意泼了申涛门口一地。可是等
  她回到后间屋,却看到有两个白皮本本放在炕上,每个里面还夹着一枝削得尖尖的
  铅笔。
  “哪儿来的?”她问娘。
  “你涛哥给的。”娘在做针线。
  秀秀哼了一声,丢到了一边儿。
  “不好好收着,丢啥?”
  “谁稀罕?”
  “咋着了?”
  “没咋着。”
  “跟你涛哥还使性子?”
  墙那边哗啦一声抖开了一张图纸,只听申涛笑声笑气地说:“明天开始,我教你完
  小第二册,咱们入冬前学完,还不行么?”
  秀秀撇撇嘴,轻轻收好本子,不吱声了。
  十
  由此,秀秀又跟申涛学开了学。她很聪明,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可以咿咿呀呀地念
  出几段申涛窗台上的书了。
  跟着申涛,她总是那么快乐,凡是申涛的事,她都乐意去做。可是时间一长,她也
  就学会调皮了。
  十月的时候,头一场大雪封了山林,勘探队不再进林子了。申涛整天忙于设计计算
  ,常常一忙便忙到深夜。这天晚上,外面狂风大作,他在炕上又铺开一张大图纸,
  俯着头聚精会神地校对数字。这时,突然好象是就着风声,他的马灯不知怎么忽忽
  悠悠地飘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那马灯,伸手去抓,它却又忽地一
  下躲开了。他惊奇极了,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这时那朦胧的灯影上面传下秀秀
  吃吃的笑声。
  “秀秀,你又调皮了!”他仰着头叫。
  “不是我,是你的灯调皮了!”那灯得意地晃了晃。
  “快放下来,小心烧了你家的房子。”
  “才烧不了呢。你的灯没那么大本事!”
  “看我不告诉你娘。”他吓唬她。
  “俺娘在这儿呢。”秀秀的声音越发得意了。
  “好了好了,别误了你涛哥办事。”墙那边传来秀秀娘的声音,那灯才慢慢落下来
  ,座在了原处。
  灯一落稳,申涛冷不丁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抓着。他抬起头,看见
  秀秀穿着件小花褂,挽着袖子,手里晃晃荡荡地提着一只木钩钩。
  “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一些呢?”
  “深更半夜,睡着了的时候呗!”秀秀嘻嘻一笑,缩了回去。那边传来她心满意足
  地钻进被窝的声音。
  申涛看着秀秀消失了的墙头,心头好象突然碰触到什么。他想了想,自己摇了摇头
  ,卷好图纸睡了下来。但那一夜他却睡不着了。
  秀秀的模样,终于撩乱了他的心。
  十一
  冬去春也去,短暂的夏天终于来了。森林象是要驱赶这支勘探队,蜢子、蚊虫、小
  咬成团成阵地飞起在空中,开始轮番着地向他们进攻。队员们个个被叮咬得红一块
  肿一块。一个月的功夫,他们的模样全都变了。申涛给咬得格外严重。每天从林子
  里回来,秀秀总要拦住他,仔细打量一番后说:“涛哥,你今天可又一个样儿,越
  来越胖啦!”
  秀秀娘看着不忍,说:“顶不住回吧。洋学生血甜哪!”
  秀秀爹却磕着烟杆儿说:“不碍事,初来乍到的全这样儿,见秋就好。”
  可申涛到底还是垮了。他的脸肿了,手肿了,后来全身也肿了,还流起了清水儿。
  人们有些慌。秀秀爹看了看那水儿说:“这可没见过,怕是要坏。”于是赶紧套上
  大车往林场送。秀秀也跟去了。
  大车沿着蜈蚣河坑洼不平的河滩慢慢地走着。秀秀坐在车帮上,手里拿着一把柞树
  叶,左一下右一下地为申涛挥赶着漫天的蚊虫。申涛脸上手上全是绷带,躺在颠簸
  的大车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走了一程,秀秀突然懒懒地说:“涛哥,你还是没有俺姐好。”
  “为什么呢?”申涛微笑着问。
  “俺姐送俺画儿。”
  “我送过你本子么。”
  “俺姐教俺认字儿。”
  “我也教了么。”
  “俺姐是情愿的,你呢?”
  申涛一笑:“我当然也是情愿的。”
  秀秀抬头望望灿灿的云彩,“谁知道呢?”
  申涛不能不认真了。他欠了欠身子,看着秀秀,“那你说说看,我怎么不情愿了呢
  ?”
  “自个儿想。”
  申涛缠头缠脑,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
  “你,不大理人呢!”
  “才不会。”申涛努力笑了笑,“我怎么能不理秀秀呢?秀秀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
  ,我怎么会那样呢?”
  秀秀淡淡地笑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