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5153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
  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
  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
  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
  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
  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
  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
  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已的寓所,我
  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
  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信封的
  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
  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
  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
  开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
  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
  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
  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
  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鬼。”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
  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
  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末她为什么要旅行?如
  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
  还是对自己情感的逃避。这时候使我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
  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
  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
  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已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已的同
  情,虽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
  到遥远的山水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
  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
  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
  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
  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出,我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
  对酌,月下的浅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已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
  最后我情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泪珠。
  后来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访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
  勇气,因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压抑的情热会在她的面前溃决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
  个朋友拉到龙华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访‘鬼’的必要,
  所以在傍晚他们要回来的时候,我托辞留下了。
  那时候辰光还早,我又回到寺里盘桓,不意出来的时候,看见
  一个尼姑从一二丈外走来,她的行动,我似乎熟识似的,引起了我
  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鬼’!
  我于是躲在不识的人丛中等她过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随着她。跟
  她进了村落,跟她转弯,跟她到了她的门首。正在她开门进去的当
  儿,我赶上去抢进了门。我说:
  “你怎么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谅,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
  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有一顶紧帽,她走
  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无限诚意的眼光
  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什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
  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谎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
  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
  些虚玄。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
  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我那时情感很激昂,
  话说得很响亮,很急燥。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
  墓里的我拉到人世上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奇的人间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
  愤激的口吻——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
  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不要来扰乱我,这
  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份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
  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都没有了,微微的一笑,
  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支烟,并且给我一
  支:
  “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
  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
  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
  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
  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
  光来,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当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
  想像的鬼。”我看见她手是正颠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常
  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凶
  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许我自已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
  人与鬼原只有隔这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
  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
  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
  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
  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
  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术。”这样大
  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
  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
  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
  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
  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整个
  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我了,把头低
  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
  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
  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
  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
  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
  许多路。……”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
  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
  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
  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
  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
  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
  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
  你相信么?这些磨练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微笑,是—种讪笑:
  “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
  一月的,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
  说:
  “你或者不相信,比较不相信我,鬼还要不相信的,我杀过人,
  而且用这把小剑我杀过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于是隔了一个恐怕的
  寂静,她又说:
  “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
  国的时候,才知道我们一同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
  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换一种口吻说:“但是
  以后种种,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
  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
  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兴奋地站起来
  又坐下,口气又慢下来:
  “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可还要冷观这人
  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变了语气说:“是我爱人的家,他的父
  母为他的儿子搬到这里来的。他同情他的儿子还同情我,所以我可
  以像他女儿般的搬住在这里;他们并且还依我的要求,以鬼来待我,
  而这,现在也习惯了好久,正如他们所说的,这间房子不过是留着
  已死的女儿一样。……”她又说:
  “现在我在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从来不出去,每天读
  书过日子,后来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来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
  来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
  我记不起我听的时候忽涨忽落的心潮,总之在听完后,我好像
  长期的疯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从数年来迷惑我的迷宫一旦走
  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混身都是力气。她那时忽然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
  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再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
  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份比我惊奇
  成份多,这等于你为我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
  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叫你
  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
  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
  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地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
  中,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