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5057
  向窑外跑去。
  这时候,从山路上,响起了一阵阵世界上最亲近的声音:嗒嗒嗒嗒……这是父
  亲的高脚骡子,踏在山路上的声音。我站在jian畔上,大声地喊起来:“大呀!大
  呀!你快回来呀,家里出事了!”我听见山路上应了一声,接着“嗒嗒嗒嗒”的声
  音加快了。当父亲一脚踹开窑门,走了进来时,母亲正蹴在炕旮旯里。她浑身是
  血,一把剪刀,插在她的胸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和身上的白裤褂,一样
  苍白。那个烂眼圈马王爷,正半跪在母亲旁边,他大约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见了
  父亲,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她挪过来,扑进父亲怀里,全身筛糠一般,软瘫了。
  “我的身子没有被染,我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她对父亲说,说完,就昏死过去
  了。
  父亲将母亲轻轻地放在炕上,捉住烂眼圈的手腕。“是她自己捅自己的!是她
  自己捅自己的!”烂眼圈说。父亲没有听他废话,父亲一个大背,将他从炕上摔到
  了地上,又一个大背,将他从窑里摔到了院子。父亲像一个暴怒的狮子一样,嗷嗷
  地叫着,仿佛要一口将这烂眼圈,吞到肚子去。
  父亲掏出了腰间的手榴弹。他一把打开盖儿,牙齿一咬,咬下了拉线,然后,
  一步一步地,向烂眼圈走近。手榴弹冒着烟。烂眼圈吓得用两手抱着头,干嚎着。
  就在手榴弹就要爆炸的那一刻,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时候大约理智抬头了,他
  大约觉得,自己能不能惹得起这一场事端,痞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清楚,而
  这烂眼圈,还算痞巷一个人物。于是,父亲的手榴弹,没有扔向烂眼圈,而是越过
  烂眼圈的头顶,落在了jian畔底下。
  “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硝烟。听到手榴弹声,满痞巷的人都跑来
  了,就连大顺店,也跑来了。大家纷纷问是怎么回事。这时,父亲平静地拍了拍衣
  襟上的土说:“马王爷不信,硬说这手榴弹是假的。刚才,他叫我放了一颗。是
  吗,马王爷?”烂眼圈从地上爬起来,他连声说:“是的是的!这回是长了一点见
  识。这手榴弹的声音真大,像日本飞机撩炸弹一下,震得人站都站不稳了!”
  烂眼圈用手捂着脸,走了。出了院子,他又扭头说:“今儿格晚上,咱们不聚
  团儿,各回各家,脱裤子睡觉!”
  众人都散了。父亲回到屋里,他拔下母亲胸口上的剪子,烧了些棉花,将窟窿
  按住。他说,母亲的伤不算重,将息些日子,就会好的。父亲会武功,又会些医
  术。
  母亲这时醒了,对父亲说:“你得防着,这烂眼圈不会善罢干休的!”
  父亲点点头。父亲决定这一段不赶脚去了,留在家里招呼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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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仍然是个响晴天。晴天晌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大顺店说过的话。开
  始,我决定不去给她搓背。但是后来,想到她平白无故地掉下两滴眼泪的情景,孩
  子的心中于是产生了一丝同情心,当然同情心之外,还有对这个神秘女人的惧怕。
  她躺在水浅的地方,让我给她搓背。她询问昨日儿格晚上的情况。我一五一十地将
  我看见的,告诉了她。她说她想见了,昨晚上该是这事。她对烂眼圈马王爷这个
  人,一直不感兴趣,她说有一天,她要除掉这个人。她还要我将父亲当时英武的样
  子,重复了好几遍。作为听众的她,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也显示出了异样的
  色彩。
  最后她对母亲做了评价。她说:女人的那个东西,说值钱,值钱没数,金子银
  子不能换,命都不能换;说不值钱,那是一文不值的,一个烂圈圈、破网套。说这
  话时她很深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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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眼圈马王爷,终于下毒手了。不过不是对父亲,而是对我。父亲这一段日
  子,整天龟缩在家里,守着母亲,言谈举止,十分谨慎,举步也轻轻的。烂眼圈巡
  摸了好多天,没法下手,后来,终于捉住了我和锁牛偷大烟桃子这件事。
  锁牛从身上,掏出几个大烟桃子,剥开,里面有籽。他要我张开嘴,然后,把
  一把籽扔到了我的嘴。大烟籽油囊囊、香喷喷的,吃得我满嘴流油,直打嗝儿。品
  着这香味,我想起了大顺店嘴里的那个味道。
  锁牛说,大烟棵割了,一捆一捆,搁在地里,等待着熬大烟土。他要我把牛赶
  到大烟地里去放,放牛的当儿,偷偷地挟些大烟捆子,扔进那条小渠里。渠水会将
  烟捆冲到下游文昌庙附近的。他躲在下游,捞烟捆。捞下以后,就藏在文昌庙的神
  像背后,这样,今冬明春,我们就有零嘴吃了。
  大烟籽实在是太香了,而这件事,似乎也不太费神。我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们
  干了两次,这两次都成了。我佯装着去赶牛,走到烟捆子跟前,瞅瞅四下无人,胳
  肘窝里挟上一捆,用牛作掩护,来到渠边,将烟捆子扔进那个自流渠里。锁牛在下
  游接到了,捞出来,搬进文昌庙去。干完以后,晚上,我们两个人钻进文昌庙里,
  脊背靠着神像的脊背,一边嚼着大烟籽,一边设计我们的宏伟设想。按锁牛的意
  思,行了,见好就收,我却觉得,不妨再干几次,反正这事挺顺溜的。谁知,事不
  过三,事情就出在第三次上。
  烂眼圈马王爷见我这几天,老在大烟地边上巡摸,早瞄上了。这天中午,他游
  游逛逛地,向地头走来。我刚刚把几捆大烟棵子,扔到渠里,现在,正靠在一条卧
  着的牛身上,悠闲地望着天空。见马王爷远远地来了,我吃了一惊,惹不起还躲不
  起!我吆着牛,慢吞吞地转过峁去。
  马王爷盯着我的背影,狐疑地望了一阵。烟捆儿,我是挑着偷的,隔一截,拿
  一捆,因此,他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马王爷不甘心地蹲下来,在渠边洗手。当他
  刚撩起水时,他发现了渠里正流动着的大烟捆子。
  马王爷冲着我走的方向,望了望。并且挥了挥拳头。我正准备撒腿逃跑,谁
  知,他并没有追我,而是猫下腰来,跟着那捆流动的烟捆,向下游走去。好奸猾的
  东西,他断定了,下游必定有人在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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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锁牛从渠里,捞起滴着水滴的烟捆,向文昌庙走去时,烂眼圈马王爷跟在了
  后边。他在文昌庙神像后面,发现了我们的烟捆,然后,提着耳朵,把锁牛押了回
  来。
  我已经说过,痞巷部落,是个有些原始的,有些奇怪的地方。我在到来的第一
  天,就目睹了一群男人如何分配一个女人的方法。他们是以这个男人这一天对部落
  的贡献为标准的。他在这一天以获得这个女人,而赢得光荣和尊重,或者说,以他
  的光荣和尊重,从而有理由亲近一次这个女人,侍奉一夜这个女人。记得第一夜是
  土匪黑眼罩,第二夜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伤兵,第三夜,大约是烂眼圈马王爷;或者
  是别的什么人,我记不清了。大顺店的目光,曾经在父亲的身上,逗留了几次,但
  是,她遇到了父亲抗拒的目光。
  和对待女人这件事情一样,他们在许多事情上,做法都有些古怪。他们对人类
  许多固有的恶习,都十分痛恨,而最痛恨的,要算对于偷窃。他们严格地遵循着部
  落所有的原则,任何据公为私的作法,都会受到最严酷的私刑处置。
  最常用的一种私刑是骑牛。让犯了罪的人骑在牛背上,用一道绳子,将他的两
  只脚,连在一起,拴在牛肚子上。牛跑着,犯人颠着,全村的人,都站在自家门
  口,手拿一根柳条,牛经过时,必须狠狠地在牛屁股上,抽一条子。就这样牛一直
  跑着,人颠着,在街道里来来回回转磨,直到牛累得倒下,死了,或者人被颠死
  了,这件事才算结束。
  烂眼圈马王爷,对锁牛用的正是这种私刑。他说这叫“家法”。
  给大顺店搓完背,我越畏着不走。大顺店问我有什么心事,于是,我吞吞吐吐
  地把偷大烟棵子的事说了出来。大顺店说,这事有她。她要我和她一起回去。
  锁牛被绳索捆成一团,在碾盘上放着。马王爷眼巴巴地,正等着我的牛,等着
  我。看见我以后,他撩开长腿,一闪一闪身子,过来捉我。“他偷大烟棵子,这小
  杂种!”烂眼圈马王爷说。“你弄错了吧,马王爷,这小放牛,这两天,一步不拉
  地跟着我!”大顺店很严肃地说。“恐怕,是我弄错了!”烂眼圈见说,陪着笑
  说。
  烂眼圈马王爷冲我狠毒地瞪了一下。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悻悻地走
  了。
  24
  烂眼圈马王爷挑了条最瘦的、脊梁杆子像刀子一样的犍牛。
  好像要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似的,马王爷的身上,现在充满了一种年轻人才有
  的激情。他亲手给牛喂足了料,喝饱了水,又拍了拍牛的脖子,他架起锁牛,笑一
  笑,将他放在了牛背上,然后,穿过牛肚子,用根火绳子,将他的双脚扎住。这
  样,锁牛就牢牢地和牛连在一起了。歹毒的烂眼圈,还用剩余的火绳子,勒在牛的
  后胯骨上,这样,牛的生殖器部分,就会在跑动中,因为摩擦而发痒,而受惊,跑
  得更快,颠得更高。
  做完这一切以后,马王爷朝街道上瞅了瞅,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站着人,手
  里拿一根柳条子。于是,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漾圆,一下子扎在了牛屁股上。
  牛愤怒地叫了一声,驮着锁牛,向街道另一侧跑去。
  另一侧也有人拦着,牛无奈,又向这边跑来。
  一街两行的人们,像过节日一样,处在一种疯狂的喜悦中。牛跑得太快,颠得
  太快,有人一扬柳条,没有打上,就紧追两步,一定要尽尽职责,实在没有打上,
  就等下一次,打重一点,把损失补上。
  牛背上的孩子,杀猪一样叫着:“救命的爷哪!救命的爷哪!”声音惨不忍
  睹。他的裤子早就磨穿了,白花花的肉也露了出来,血染红了他的裤腿。
  它大汗淋漓,身上的水往下滚落,舌头伸得长长的。牛嚎叫着,牛的叫声,似
  乎更悲哀,更无奈,更凄惨。
  我紧紧地攥着大顺店的手。我央求她发一声命令,让烂眼圈马王爷,放了锁
  牛。大顺店没有听我的话,她说,这是家法,不能够心软的。刚才庇护了我,她已
  经是错了。她不能一错再错。话虽这样说,不过我觉得,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幕终于有了结局。
  马王爷的愿望落空了。锁牛没有死,首先倒下的是那头老犍牛。牛是被挣死
  的。牛一头冲到碾盘跟前,一个跟斗,栽倒了。它试图着,想站起来,抬了两抬,
  没有站起。刚才满嘴满鼻子的白沫,现在,鼻子嘴里,向外喷血。鲜红的血溅了马
  王爷一身一脸。
  父亲赶上前去,用刀子把火绳子割断,从倒了的牛背上,取下奄奄一息的孩
  子。他将孩子背到了我家。
  烂眼圈马王爷,遗憾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声说:“各家各户听着,
  带家具来,咱们分牛肉!”
  我挣脱了大顺店的手,跑去看锁牛哥了。大顺店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对烂眼
  圈马王爷说:“今儿格晚上,你陪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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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烂眼圈马王爷那欢愉的叫声,悲惨的叫声,响彻在痞巷部
  落的上空。那叫声,丝毫不比锁牛的叫声、牛的叫声,好听一点。大顺店用尽女人
  的所有的手段,来调逗、来折磨、来使役这一条老狗。在最初的时候,她大约给烂
  眼圈,喝了什么药物,因此,他那干瘦的身体,竟能够支撑一夜。鸡叫时,烂眼圈
  马王爷终于灯熄油干,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流!”马王爷幸福地说。
  两只酸菜瓮,将马王爷一统,埋在了山上。
  在葬礼结束,往回走的时候,大顺店说:“张谋儿,马王爷的那个差事,从今
  以后,就交给你了。赶脚那个事情,你另安排个人干去!”
  父亲小声地说了声:“不!”
  “你说什么?”大顺店问道。
  父亲想了想,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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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的世界在变化着,只是,痞巷还不知道。改朝换代,巨变沧桑,与他们暂
  时都没有什么关系。
  从离石城方向传来了枪声炮声。枪声很密,炒豆子一般,叭叭叭地,不过声音
  很弱,风顺着时能听,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