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希望之舟      更新:2021-02-25 03:55      字数:5060
  〃〃我想学黑舞,〃宣宣说,〃跳一段给我看看好不好?〃
  小思旺蹬掉了鞋子,关掉了音乐匣子。他光足立在地毯上,来了个漂亮的前倾后仰式。宣宣不知专业术语,她只能这样形容。一个大回环,双肩合拢下沉。小思旺时静时动。动时颠狂,肩膀抖动如筛糠。静时则若沉思冥想,如处无人之境。最后一个空翻,躺在了毯子上。眼睛闭上,仿佛睡着了。
  宣宣从没看到过这种舞蹈,没有音乐,却有音乐,仿佛是从心中流出的。里面有快乐,颠狂,也有思考,忧伤。简直不像个孩子。宣宣震住了。一股电流从脚底板升起,麻住了她全身。
  小思旺却一骨碌爬起来,笑嘻嘻地望着宣宣:〃怎么样? 想学哪招?〃宣宣说:〃你真该去考朱利叶艺术学院。〃小思旺说:〃这里也很好啊。我每天都很开心。〃宣宣笑着摇摇头:〃再说吧。你教我最简单的好不好?〃〃其实怎么跳都无所谓,只要想着跳出一件事就行了。比如这样。〃
  他退回到毯子上,双手前伸做了个乞求的动作,然后两手护住自己,猛然后仰,又滴溜溜转了个圈子。〃这套动作说的是我要两个硬币,那人不给,还想打我脑袋,被我避开了。
  〃宣宣扑嗤一笑:〃这个好玩,我就学这个。〃
  正练得起劲儿呢,横冲里杀出几个大小孩。〃嘿,黑鬼。〃其中一个推了一把小思旺,〃你跳的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滚到一边去!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要是再看见你在这里,当心打得你认不出自己。〃另一个男孩指指宣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黑鬼的地盘!〃
  小思旺拉着宣宣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男孩儿们放肆的大笑。
  他们跑出杂货店的后院,跑过外卖店、比萨饼店,跑出了白人闪开的地域。
  宣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不是说有你在没事吗?〃小思旺说:〃我哪知道。平时他们从来不跟我说话的。也许他们不喜欢黑舞。〃〃也许是因为我,〃宣宣说,〃因为我毕竟不是黑鬼。〃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宣宣接着说:〃我觉得你应该去考舞蹈学院。你很有天赋。〃小思旺说:〃那是黑人闪开的地方,我不去。〃〃可是那里也有黑人啊。〃〃他们都变了种。〃小思旺说。〃呵,想不到你还是种族主义者。〃宣宣说。〃你知道的,〃小思旺眼里闪着倔强的光,〃我们对待社会的方式,就像社会对待我们一样。〃宣宣说:〃如果你不走出这块地方,那你永远走不出自己。你和你祖先的梦想就永远是一个梦。〃〃老思旺是老思旺,我是我。〃小思旺说,
  〃我喜欢这里,等我长大一点儿,就没有人对我指手划脚了。〃〃那你就跟那帮大男孩没什么区别了。〃〃我会比他们好得多。至少我不会赶你走。等再长大一点儿,我可以去加州,看看那里的黑鬼怎么过日子。〃
  宣宣笑笑,问:〃下一次我们去哪儿练舞?〃〃下一次?我也不知道。也许可以去超市那里碰面。不过说实话,〃小思旺说,〃你不适合跳舞。至少是黑舞。骨节太僵硬了。〃〃也许吧!〃宣宣叹了口气,〃我是不会跳。可是你跳得很好。〃〃每个黑鬼都有一样自己的东西,〃小思旺说,〃我的是舞蹈。你有吗?〃〃我的?〃宣宣说,〃没想过。或者说根本没找着。我们的教育方式就是读书,考大学,工作。〃〃所以你们有钱啊,〃小思旺说,〃就是太枯燥了。啊,我得走了。还得赚钱呢。〃〃还没请你吃饭呢!〃宣宣叫道。〃下次吧!〃小思旺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宣宣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思旺。她后来去了许多次超市,还有人多的地方,可是再没见到那个跳黑舞的孩子。他去了哪里?每次走在拥挤的城市街头,听见尖锐而钝重的金属音乐声,她都会驻足观望。跳舞的人不是小思旺,从来不是。他们演得很卖力,为生存而跳。黝黑的皮肤被灼目的阳光照得发亮。后来宣宣成了个早起的人。因为清晨的时候她可以体会到自然的生机。而且面对太阳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一种歌声。像不可抑止的忧伤,缓缓流淌。歌声中有人在舞蹈,它悬在脑后,悬在空中,顺着风势飘扬。她相信,那是黑舞之灵。
  也许小思旺去了加州。在那个阳光海岸寻找他的梦想。也许那里会有人看得懂他的舞蹈。那里的清晨是明亮的。宣宣想,失去了忧伤的黑舞还好看吗?
  猝不及防的夏天猝不及防的夏天(1)
  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只盖着一块浴巾,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猝不及防地降临在我的身上,自己事先竟一点预感也没有。太阳还未下山,那哽噎的日色悲凉的风仿佛在为我的遭遇而哭泣。
  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过久了,人就会丧失激情。做了一晚上油盐酱醋的梦,醒来后昏头昏脑,望见床头的一盆假花也惹了灰,像是生了病。窗外的阳光白得耀眼,仿佛在嘲笑我的生活。梳洗完毕,我把自己裹在一堆裹尸布般刻板的工作服内,打算如往日一样上班去。打开房门却迎面一阵热浪,我不由大吃一惊。这才4月,没有理由这么热。抬头望望,也没有UFO,可是所有的树仿佛一夜之间都绿了,空气中充满了自然的诱惑。我在门口站立了两分钟,做了一个决定:今天不去上班了,这样猝不及防的夏天,我要给自己一天假期。
  首先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请病假,我可不能因此而失去工作。干什么呢?洗衣服吧,积了一星期的脏衣服还没洗。虽然公寓区有洗衣房,我还是决定去街上洗,只要走半英里,跨过一个红绿灯街口就有一片小小的商业区,那儿有一家洗衣店。我收拾了一堆脏衣服塞进了一个大如圣诞老人用的袋子,换上吊带背心和一条宽松的牛仔裤,把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然后兜了一堆硬币,准备出发。想了想又在兜里放了张ID和20美金。洗衣服等待的时间很长,可以顺便在附近稟一番。那个地方我车来车往瞥过无数次,却从没停下仔细看看,这回趁着心情好去照顾照顾生意吧。
  我背着那大包,一手插在口袋里,哼着无调的曲子朝洗衣房走去。早晨的太阳奢侈地大,暖风恰如其分地撩动着刘海和发稍,我沿着马路边逆车流行之,路上除了车没有像我这样闲情逸致的路人,心情好极了。回头看看自己脚印踩出的两道若有若无的平行虚线,虽然左一道,右一道,深一脚,浅一脚,却不失连续性和完整性,这不正如我的生活吗?我拔起身形重重地跳了两下。我要留几个深深的脚印,记载这平凡中的不平凡。一辆车呼地开过,车中人按了一下喇叭,不知是善意还是嘲讽之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朝着车屁股伸出一根手指头食指。老美在争吵中处于下风时总爱伸中指,似乎伸了后便心理平衡了。我是女孩,中指是不好意思伸的,拿食指凑数吧,表示有意见就行了。
  走进洗衣店,里面没有顾客,只有一个伙计搬弄着推车,进进出出,连我的招呼也不理,似乎因无聊而生气。也难怪,工作日大白天,有几人会来洗衣?我把脏衣服一股脑倒进机子里,却发现忘带了洗衣粉。也罢,衣服搅搅就可以了,古人没有肥皂洗衣粉不也照样过了吗?我哼着曲子往投币口塞进五个硬币,机子顿作轰鸣之声,打破了洗衣机房肃静的早晨。
  一切搞定,只待收成。我走出洗衣机房,大剌剌往台阶上一坐,门口是面阳的,我穿着吊带装,刚好可以Tan一下。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过来,头上反戴着帽子,手里端着一个洗衣筐,里面的衣服堆得都要往外掉了。进门的时候瞄了我一眼,稍带诧异但百分之七十是冷漠,尽管那是张长得不差的脸。居然有人和我一样有闲而无聊,管他呢,我晒我的太阳。
  那人在里面鼓捣一阵,紧接着又一台机器轰鸣声大作,弹簧门吱呀一声,那人走了出来。我惊讶地发现他身上什么也没穿,只在腰间围了块浴巾,头上仍反戴着帽子。
  〃嗨,早上好。〃他打着招呼在我旁边坐下,脸上的肌肉也不见牵动一下。〃早上好。
  〃我答着话,尽量装做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屁股蠢蠢欲动,打算挪窝。
  〃陪我聊聊天好吗?我刚失恋。〃男人说。
  〃什么?你被踹了?〃我说,〃同情你。〃其实心里只是觉得好笑,大概只有失恋的人才会这么不可理喻。
  〃我都睡了两天了,〃男人继续说,〃今早醒来发现天气特别好,我对自己说她已经走了,我也得起来晒晒太阳。所以打算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重新开始生活。你也失恋了吧,要不挑这时候来洗衣服。〃
  〃你见过失恋的人像我这么高兴吗?〃
  猝不及防的夏天猝不及防的夏天(2)
  〃怎么没有,有些人心底非常伤心,表面上往往会显得非常高兴的样子。〃
  〃我只是自己给自己放假而已。释压,懂吗?〃我望望那张年轻的脸,虽然有着不动声色的淡漠,但分明显出深深浅浅的凄清。也许在男人眼里,这明如镜的初夏天空里是有些乌云的颜色吧。我也暗自觉得古怪,一个突如其来的夏天,一个毫不相干的失恋男人坐在身旁,身上只系了块浴巾,年轻而忧郁。
  〃这世界没有我夏天也会来到。〃男人自嘲地说。
  〃这世界没有我夏天也会来到。〃我笑着重复了一遍,接道:〃这是客观规律,你我毫无办法。除非你去北极找圣诞老人去,那儿没有夏天。〃
  男人笑了一下,皱了下眉头,然后开始孩子气地咬他的手指关节。手腕上露出一道疤,显然是拿刀划的,愈合时间不久,还泛着红色。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我指指他的疤。
  〃狂躁症。〃男人说,〃我是个危险人物。同时很愚蠢。〃
  〃伤害自己是很愚蠢,〃我说。〃让我看看你的左手,我懂手相。〃
  男人亮出手心,我看了一眼,说:〃感情线分岔很多,一二三四五,你至少会有五个情人。〃
  〃是吗?〃男人高兴了几分,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应该有很多情人。〃
  〃那就别割自己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假如失恋一次划一道的话,你真会体无完肤了。〃
  男人笑了,把帽子倒转过来,低下脑袋,沉默不语。我看见帽子上绣着NY二字,纽约洋基队缩写。
  〃我最喜欢看帽子上的字了,〃我接着说,〃看到R我会想到电影Rated R,看到A我会想起红字Adultery(通奸之意),NY嘛,那便是Not Young不再年轻的意思了。帽子还是不带字的好,我就只买Nike的帽子,就那么轻轻巧巧如风的一飘笔,没有废话。〃
  〃不再年轻,〃男人嘟囔了一句。〃我们去酒吧喝酒好不好?〃
  〃大白天去酒吧?〃我很诧异。
  〃为什么不可以?〃男人反问道,〃这儿的拐角处就有一个小酒吧。〃
  〃你就这么去?〃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八成看出了我脸上藏不住的揶揄之色,但满不在乎。〃那里的人全都认识我。再说,
  一个失恋的人何须在乎面子。〃
  〃可惜我不想喝酒。〃
  〃那就坐坐,反正坐坐不要钱。〃
  我想闲着也是闲着,趁着洗衣机依然轰响,何不找点特别的事做做?于是笑着站了起来。
  我们拐过墙角,果然那儿有一家酒吧。招牌是彩色灯管做成的一个汉堡和一个酒瓶,非常地不显眼,以致我经过此处多次却从未驻留双眼。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门被一张椅子撑住硬生生地开在那里。可是这样仍然消不去酒吧内的烟瘴之气与颓废。走进屋内,我看见两个人在打台球,满脸严肃。一圈不大的吧台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吊顶的电视里放着MTV。
  角落里一个男子翻着点歌机。卖酒的老板娘看上去是那种呆板到老气横秋的人,戴着副黑边眼镜,不苟言笑地盯着门看。
  我们找了张位置坐下,专心致志看起MTV。这是个奇特的制作,看不见唱歌的人,镜头像是歌者的眼睛,随着他的视角转来转去。这种手法我在Being John Malchovich中见到过两只手在互相搓洗。注射毒品。摇摇晃晃推开一扇门,是歌舞厅。那只手径直上前撩开一女子的裙子。女子大怒,张牙舞爪了一番。摇摇晃晃转向他处,看见一个妓女打扮的女子。
  搭手成功,回到住处。云雨之后,妓女索钱。不给。妓女大怒,抓过一枕头掷向歌者。妓女转身离去,砰地一声关上门。这时镜头随着歌者一转,出现了墙上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一张艳丽无比的女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