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1-02-25 03:24      字数:4762
  自从遇袭受伤到现在,他一直未曾回家,家里一直是公孙贺在敷衍。看看临近岁末,若再不回家,卫妈妈非急出病来不可。
  沿着花间屈曲的小径,卫青往云台殿走去。内侍告诉他,皇上下了早朝会到那里去。离早朝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再加上中途的时间,卫青打算慢慢地走,先到那里等着。
  刚绕过南华殿,鼻端忽然嗅到了一种香气。这香气十分清冽,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卫青看时,见对面一带粉墙,上面隐隐透出或红或白的梅花来,开得十分绚烂。
  “原来这香气倒是梅花,怪不得如此清爽!”卫青暗道。不由得信步沿着宫墙往里探寻,欲到里面仔细看看。
  那宫墙绵延并不远,几步就到正门。抬头看时,门头斗方上有“天香”二字。
  待得进去,那梅林果然十分美丽,红的如霞,白的如雪,人在其间,那林间香气越发让人心旷神怡。
  正惊叹间,林中竟传来古琴之声,叮咚如泉,竟是一曲《有所思》。
  卫青于音律虽不甚精,但受几个姐姐影响,虽说不出名堂来却也十分喜欢。当下心中好奇,便循音找去。
  走得几步,梅林骤密,那花瓣却似被琴音所诱,颤悠悠地飘落下来。树脚石台,红红白白,越见绮丽。再走得几步,梅林豁然开朗,林中竟然有一阁,阁前回廊之下,一人白裘紫袍、丰神如玉,正端坐抚琴,却是韩嫣!
  卫青一愣,不由止住了脚步。
  自从随侍刘彻以来,他和刘彻身边的人相处甚厚。公孙兄弟不用说,便是黄顺他们这些内侍,也都有说有笑。但就是这个韩嫣,却不知如何,想起他心里竟是疙疙瘩瘩地不舒服。
  这韩嫣也是,要说有恶意吧?若是见着了,必然笑脸殷勤问候;要说没有恶意吧?那日骑射,他又有相衅之意。
  最开始,知道这个品貌出众气度不凡的人就是韩嫣,确实出乎卫青意外。他本以为,久闻大名的韩嫣肯定和他在公主府做骑奴时,跟曹驸马去过的那些权贵之家的男宠一样。要么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要么清秀娇弱,欲奉还迎。不料,韩嫣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先不说他惊人的美丽,那是一种精致的,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让男人和女人都认同的美丽;就说他高华的气度,不凡的举止,清朗的言语,没半分拖泥带水的娇态。和那些如同女子的男宠决然不同。
  再加上,韩嫣竟是文武双全。骑射不用说了,卫青是真心佩服的。
  就文的一方来说,韩嫣的辞赋,长安士子交口称颂,每每郡国士子到得长安,必定投书上大夫府邸,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上大夫青睐;不仅如此,每逢刘彻问到学识文章上的问题,韩嫣总是张口就来,不假思索;加之又写得一手好书法,更让卫青惊叹莫名。
  无论走到那里,韩嫣这样的人,都是人中龙凤!
  而这样的人,竟然是天子的幸臣!卫青真替韩嫣叫屈。
  这个阿彘,真是暴敛天物啊!他想。不过很快就哂笑自己,哪里是阿彘了,那可是当今的皇帝!
  而韩嫣和皇帝微妙的关系,也是卫青拿不准该如何对待韩嫣的一个重要原因。韩嫣再怎么是个男人,再如何出色,也是皇帝的人。对他,便不能跟对公孙兄弟一样的亲近。否则,卫青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吃醋?如果皇帝吃起醋来,后果是什么!
  于是,他本能地对这个韩嫣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或者还应该加上,他对这个同为男性,但是却是姐姐的情敌的人,不知该用什么态度!
  现在,见是韩嫣在此,他便想悄悄离开。
  不料,韩嫣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当下招呼道:“卫统领!真是稀客!快请进来!”虽然皇帝已经赐卫青字“仲卿”,但韩嫣却一直固执地称呼他的官名。
  他立即吩咐小内侍来迎。无奈,卫青只有笑着随小内侍前去。
  卫青今日从演武场径直进来,甲胄未解。在白裘素颜如同天人的韩嫣面前,不由得觉得自己的装束有些太过唐突了。
  汉军礼制,军队多红袍黑甲。卫青正是这样一番打扮,只是未曾戴头盔,只是按军中习惯红幘束发而已。
  在轻红粉白温雅柔和的梅花中,卫青分枝拂条而来。清风拂过,他的身上,头上,皆是梅花花瓣。
  韩嫣默默地注视着他。
  到得韩嫣面前,卫青躬身作礼道:“卫青贪看梅花,竟然打扰了韩大夫弹琴,实在莽撞!”
  韩嫣亦一礼相还,含笑道:“那里,韩嫣正是因为无事散闷才聊以抚琴的,卫统领前来,正好请教!”便引卫青跪坐于琴案之旁。
  卫青边坐边答:“我于音律一窍不通,韩大夫要失望了!”
  “卫统领果然谦逊。韩嫣曾有幸听到过卫侍中的埙声,雅韵动人,怎么会不解音律?”
  卫青尴尬地笑笑,记起那时他在灞河边吹埙,韩嫣似乎也在对岸。便不好意思地道:“我那是随便吹吹而已,可不是什么懂音律。”
  韩嫣一笑,双手抚上琴弦道:“如此,韩嫣请卫侍中听这一曲!”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拨,琴声便如流水般响起: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琴声如水,而卫青十分奇怪:
  他为何弹奏这情变离乱之曲呢?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有心的话,琴为心声。难道,如此受宠的他,也有君心难留的伤感吗?……
  胡思乱想间,一眼瞥到韩嫣白玉般脸庞的侧影,便觉得心中一动:如此人物,怨不得皇上心动!
  “卫统领,请指教!”韩嫣已收手,含笑相询。
  卫青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头,为难地想想,终于笑道:“这样,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韩嫣一愣,不评琴声,讲故事?
  那卫青已经开说了:“话说当日舜乐一奏,百兽率舞,中有一头蠢牛,呆呆的不会舞蹈,旁的仙人看了十分生气,便问他,为何不舞?那蠢牛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仙人十分生气,拿来琴便将刚才的乐曲再奏一遍,问道:“你听出什么来了?”蠢牛说:“呜嗡呜嗡的,谁知是在干什么?”……
  韩嫣听到这里,早已笑不可遏。
  卫青一本正经地说:“卫青比那蠢牛好一点,不是呜嗡呜嗡的,是十分好听,就是不知道意思是什么!”
  韩嫣大笑,笑得全身抖动。卫青也笑了。
  笑毕,两人便觉得亲近许多。
  韩嫣正容道:“那日骑射,韩嫣要谢过卫统领相让之情!”
  卫青正想否认,那韩嫣已经拿出那支箭,箭头上布头已去。卫青看着韩嫣,见他脸色真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个,不值一提。要谢,卫青便要先谢过当日韩大夫为卫青洗目之恩!”
  韩嫣一愣,微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彼此彼此”两人相视一笑。当下也不多说,收了箭,命人暖酒来。
  卫青甚是好饮,当初姐姐卫子夫常常在公主府大宴宾客的时候,偷偷藏起好酒,带去给他。此时一闻酒香,便想起姐姐,不由得低叹一声。
  “怎么,卫统领有心事吗?”
  “没有!”
  “那为何如此叹息呢?”
  卫青心中一动,韩嫣在宫廷日久,或许可以告诉自己一些消息,便诚恳地对他说:“韩大夫,卫青有一事相求。”
  “请讲!”韩嫣十分干脆。
  “卫青有一姐姐,今年三月入了宫。卫青与这位姐姐自小相厚,极想知道姐姐现在的情况。但宫门如海,卫家身份低微,……”卫青脸上,担忧之色十分明显。
  韩嫣默默地伸手用勺从酒尊中舀出酒浆,再倾倒在红地金纹的黑漆酒碗中。缓缓道:“卫统领向皇上打听过吗?”
  “卫青遇袭后不久就向皇上打听过,但皇上事务繁多,故而……卫青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这就是了,”韩嫣点点头,将酒碗递给卫青,缓缓道:“卫统领从与皇上相识也有两年多了吧?”
  “三年了,怎么?”
  “卫统领怎么看待皇上呢?”韩嫣举起酒碗凑到唇边,轻啜一口。
  “怎么?”卫青不解。
  韩嫣依然淡淡笑道:“韩嫣自幼便更随陛下,如今已经是十二年了!”
  “是吗?”
  “是的,”韩嫣点点头,放下酒碗,“当今皇帝陛下,天纵英才,资颖慧明,又加上心怀伟业,宏图远大,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圣君。不过,现在却因时势所迫,不得不隐忍韬晦。这些,卫统领是聪明人,必然也了然于心。”
  卫青若有所思,点点头。
  “令姐卫夫人之事,韩嫣也有所耳闻。不过,此时也事也,而卫夫人暂时晦隠,未必不是件好事。卫统领如果因此而多虑多行的话,恐怕未必帮得了令姐,反而有祸也未可知!”
  韩嫣此言,再加平素皇帝隐晦的语言和平素听到的风言风语,让卫青恍然大悟,诚恳地向韩嫣拱手一礼:“卫青受教了,谢韩大夫!”
  韩嫣微微一笑。
  又喝得几杯,随意聊了些话题,因卫青还要面见皇帝,便告辞而出。韩嫣也不多留。卫青匆匆别去。韩嫣立于廊台之上,含笑相别。
  看着卫青修长的身影在梅林间渐渐越行越远终于隐没,韩嫣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他默然地走到酒尊前,舀了一勺酒,也不倾进酒碗,便凑上唇大口大口地喝,喝得太急,一些酒浆淋漓地洒出,溅到他精美的白狐皮裘的胸前。
  喝完之后,他伸手抹了抹唇上残余的酒汁,抬起头,看着卫青离去的方向,喃喃地道:“卫青!卫子夫!嘿嘿!卫青!”
  霍去病
  刘彻允了卫青回家探望,为了怕再出意外,还命几个军士随行。
  卫青在心里嘀咕,颇觉得他有些多次一举。难道因为一不小心上了一次当,以后就不让他自由不成?他暗自哂笑。但知道刘彻是一片好心,也便耐着性子接受了。
  卫青走的时候刘彻差点生气了。
  因为他发现卫青并没有骑自己赠送的那匹青马,还是骑着那匹老黄马回家。他的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
  瞪着卫青,冷冷道:“仲卿,怎么,嫌朕给的马不好!”
  卫青知道皇帝又想偏了。
  只有笑道:“不是,正是因为皇上赐的青马太好了,臣舍不得骑!”
  他这倒不全是是假话,卫青爱马如命,得了青马,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洗刷喂料都是亲力亲为,不要小卒动手。
  “哼!是吗?”刘彻可不是这么好糊弄。
  见他如此,知道骗不了他,卫青只得说实话:“陛下,这匹老马是臣少年时第一匹马,陪臣经历了很多磨难。它之于臣,便似故友一般,臣不忍心因为它年迈力衰便冷落它!平素军营训练,臣多骑青马。但今日回家,脚程轻松,臣想便骑这老马罢了。也是不冷落旧友的意思,陛下明鉴!”
  听了卫青的话刘彻脸色稍霁。这时韩嫣在旁边排解道:“看来卫侍中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陛下得此人物,应该高兴才是。连马都不负的人,他日必定是守情守义重承诺之人!”他意中似有所指,卫青不解,只知道韩嫣在帮自己说好话,但刘彻却心中暗自高兴。
  便点点头道:“也是!”
  于是,卫青才得以辞去。
  出得建章大门,仔细想想,不由得摇摇头,皇帝此举,竟不知叫他如何评说才是。
  由于离家久了,卫青也十分想家。便随了几个侍卫一路疾驰。
  到得卫府,卫妈妈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前一段时间卫青遇袭,公孙贺假说是他外出办事。待得卫青伤愈后,任了建章统领,才告诉了卫妈妈。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卫妈妈还是抹了好些眼泪。埋怨公孙敖为何不当时将卫青带回家来。公孙敖十分不耐烦,心道:若是当时带回卫家,卫青早不知是哪里的鬼了——不见皇帝召唤几个太医轮流看视,宫中名贵药材如流水价不惜工本往卫青身上招呼,他才捡回一条小命。
  但碍于公孙贺的面子,公孙敖只有诺诺而已!
  当下把君儒叫来,安顿了随行的卫士,卫妈妈便携了卫青到后堂,细细询问这半年来的情况。种种忧心宠溺之处,就像卫青不是堂堂宫廷卫队的统领,而是离家顽皮未归的小儿一般。卫青见母亲担忧自己,脸上又多了些憔悴之色,不由得十分内疚。无论母亲如何絮叨,也一一承欢笑答。
  母子俩正说得热闹,忽然听到外面噼里啪啦脚步声响,便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迅速冲进后堂,见到卫青便如小鸟一般投身入怀,大声喊道:“舅舅,舅舅!”
  不是霍去病,却是哪个!
  这霍去病好久不见小舅舅,早已十分想念,今日一旦看见狂喜不已,便扭股糖似的粘在卫青身上,一叠声地问:“舅舅,你到哪里去了?去病想死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