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1-02-25 01:45      字数:4852
  上午十点左右,是学生上图书馆的高峰期,这自然是不值得奇怪的,可那跟来的脚步声像一片树叶似的,那么轻柔,那么胆怯,明月就感到奇怪了。过了中国槐林,到假山旁边的时候,明月终于转过头去。
  是何云。
  何云早就等明月转过头了,他有话对她说。
  “你好。”明月笑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你好。”何云说。他怕明月离开,立即像背书一样把话说了下去:“我五妈叫你今天晚上到我家玩,我们家在小龙坎正街21幢3楼2号我五妈叫你一定去。”说完,何云急匆匆地绕过假山出了校门。
  明月觉得太好笑了,一个男子汉腼腆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她暗自笑了一笑,之后摇一摇头,向图书大楼走去。
  她在图书室一直呆到管理员下班时间。看书的学生走完了,独剩她一人,管理员大声吆喝,她却没有听见。对这样的书痴,管理员是常常遇到的,她们处理的方法是将沉重的油漆大门轰隆一关,待你惊醒且发现事情不妙并跑到门边,她们已在上锁了,这时候,你得一口一个“老师”地喊,一声一声地哼出“下次再不”的歌曲,管理员才将门开了,却是一脸的赞许。明月听到那沉沉的门响,吓了一跳,快速地看了页码并记在心里,就到门边求情。今天吓唬她的是图书馆的副馆长,一个身体富态的五十余岁的妇人,她开了门,不但不凶横,还异常慈祥地对明月说:“女子,我是不忍心的,但你和阿姨都要吃饭的么。”
  “谢谢阿姨!”明月甜甜地说。
  “空了再来吧。”
  “呃”
  明月雀跃下楼,突然觉得那副馆长与何云的五妈相貌有某些相似之处。
  她要请我去玩?为什么呢?……明月再一次觉得好笑。
  可此时的明月是不愿意想这些的,因为她的整个思想和感情,都活跃在数千年前的中华大地上。
  ……楚国岌岌可危。楚宫扑朔迷离。忠奸莫辨,美丑难分。风骚妖孽,视为时兴美人;糜烂荒诞,成了流行时尚;长袖舞女脐身国之主宰;忠耿之辈落得众矢之的……其时之郢都,有一座宏敞雅丽的宫殿,名曰:“细腰宫”,糜集了天下绝色佳丽。各路诸侯,无不馋涎欲滴,望眼欲穿。这些美女,一个赛一个俊俏,一个赛一个聪颖,岂料却偏偏一个比一个风流,一个比一个阴毒!这是女人的过错,还是男人的悲哀?……楚国啊,早已是国之不国了!
  愤怒出诗人。不正是这种倒悬的历史,造就了屈原“辞赋悬日月”的诗人本份么!
  “屈原属于全世界!”
  明月正清晰地说出这一句话来,便听见有人在林荫丛中唤她。
  “喂,明月,我等你好久了。何云的五妈到寝室找你,才走一会儿。她叫你晚上到她家去玩。”
  是受过委屈的漂亮姑娘。她已经为明月买了饭,和自己的碗并排放在林荫丛中树根状的水泥凳上。
  明月和好朋友一起吃完饭,整个下午就处于心神不定之中。
  单派何云来通知她,她可以当成好玩的事情,笑一笑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五妈还要亲自出马,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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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不去?”漂亮姑娘问她。
  “我去干什么呢?与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无缘无故地去别人家里,不是笑话嘛!”
  “我看他五妈那神情,挺认真的,不像那天那么逗趣,你还是去一趟吧,说不定人家真的有事。就算没有事,作为同学,去走一走,也不是什么笑话。”
  明月不做声。
  黄昏来临时,明月坐在寝室一动不动,一脸的犹豫。那个被孤立的姑娘平时都是愁眉不展,今天突然来了精神,出出入入爽爽利利的,眉宇间藏着关不住的讥笑,好像成心要看一场笑剧。见此情形,明月毅然起了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套衣服,坐在窗前梳妆打扮起来。……原来,今天是何云的生日。
  “本来,生日是要中午庆贺的,可何云说,你上午要到图书馆看书,中午没有时间,就挪到晚上了。”何云的五妈说。
  明月十分尴尬。在没有足够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单身一人来参加一个男同学的生日,而且是到男同学的家里,这成什么话呢?她非常后悔,不该意气用事。现在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像一只找不到栖所的小鸟了。
  何云的五妈在忙上忙下地弄菜,何云也无事忙似地跟上跟下,实际上,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反而碍手碍脚。他五妈便训斥他:“同学来了,去陪着说一会儿话嘛,把人家请来,你却不闻不问,哪有你这种同学!你再像这个样子,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经这么一训,何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偷偷地瞅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明月,明月正朝他笑,他顿时将头低了,躲在厨房再也不敢出来,并干脆将厨房的门关了。厨房是安了蓝色玻璃的推拉门,经雾气一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倒给明月挪出了时间,可以仔细地打量打量。
  这是一间宽敞的居室,光是这客厅,至少有三十个平方。客厅正上方,挂着一幅经过精心装饰的一个标致青年男子的照片。客厅左侧,轻轻拐一个角,就是几间卧室,分别用粟色、红色和天蓝色的珠帘做了门帏,既古朴又典雅。头上有构造繁杂的顶灯,墙上有制作精巧饰有红枫花型的壁灯,一台大屏幕彩电,十分气派地安放在傍阳台的屋角。无疑,这是一个富庶人家,可是,屋子里为何冷冷清清的呢?除了何云和他的五妈,为何不见别的人呢?何云的父母哪去了?何云的五爸哪去了?今天,是何云的生日,难道就只请了我明月一人?
  这些问题,在明月的脑子里旋转,使她觉得这宽敞的居室里增加了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气氛。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了,何云被他的五妈强拽到桌边坐下,三人没有任何祝词,也没有特别的形式,就开始吃饭。
  看来,果真没有别的人了。
  明月举筷之前,很想问一下:没有别的人吗?可是,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逢人且说三分话”,稍有不慎,说不定就触着了别人最不愿被人弹拨的敏感之弦。
  那顿饭吃得十分死沉,像在吞石头似的。何云的五妈显露在街头的那份活泼开朗,全从她身上隐去了。那好像是她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只有出门时才披在身上,回到家里,就把它脱下来了。
  灯光并不明亮,顶灯座上无数颗灯加起来,大概也不会超过十五瓦的光源。明月一边缓慢而艰难地吞咽,一边默察着何云的五妈。她惊奇地发现,在他五妈的右眼角上,有一粒明显的黑痣,民间称这种痣为泪痣。
  难道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明月更加觉得神秘了。
  吃了几分钟,何云倒是比以前显得大方些了,虽不言声,表情却自然了许多。
  何云的五妈不停地劝菜,其实明月是不需劝的,她怕筷子一停,给主人引来许多心理上的惊慌。她不想再给这神秘而凄清的人家增添任何麻烦了。
  吃过饭,何云的五妈说:“明月姑娘,看一看何云的屋子吧!”
  “不必了。”明月说,“我该回学校了。”
  “时间还早呢,这里离学校又不远,待会儿我叫何云送你回去。”
  明月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也无用,这个面目慈善的妇人是非常固执的。
  她原以为何云的屋子就在这一个套间里,可是错了。何云和他的五妈径直出了大门,明月也只好跟出去。何云的住房在他五妈的楼上,也是相同的面积的一个套间,摆设比他五妈的屋子还要堂皇。
  明月暗自惊诧。
  无论如何也该离开了,虽处在现代大都市里具有现代气息的人家,明月却仿佛置身阴冷的地窖里。她想尽早地逃离。她觉得呆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吸进肺里的空气,全是中世纪的。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长江大桥底下那一排朽烂不堪长出青苔发出霉味的木质楼房,那是上百年的古老建筑,留存下来专为拍摄电影的,可在此时的明月看来,那木质楼房只有古老的形而无其骨,若在这里来拍,当有更加浓郁更加本质的氛围。
  明月坚决不让何云送她回校。
  何云的五妈把明月送下楼来,声音颤颤地说道:“孩子,今天把你请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我这家里带来一股活气。几十年了,我在这家里就这么死气沉沉的,我都怀疑自己是活人还是死人。那天在街上碰见你,我就被你脸上的欢乐感动了,便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你到我家里冲一冲喜。我厌烦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孩子,委屈你了……你不会见怪吧?”
  妇人的眼里有了闪闪的泪光。
  “我不见怪……我很高兴。”明月说。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回到学校,明月没有向任何人谈起此行的真实感受。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种要破解神秘生活密码的倔强,使她一步一步地接近何云并与他恋爱了。
  一阵整齐的雄壮的号子声使明月从回忆中惊醒: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过洲河哟,下长江哟!
  顺风行啊,逆流撑呃,
  斩波浪噢,去大海哟!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
  是命根罗!
  原来,是一艘沉沉的木船搁浅在上游的滩上了。
  这一段洲河本是不能过大型木船的,河道浅而窄,过此必被搁浅。然而,大巴山上的栗木、松木、柏木、黄桷木、枫木、杉木,甚至那些最大不过碗口粗木质却异常坚硬的青枫木,都必须通过这条河直送下长江,运往重庆、武汉、上海等地。沉沉的木料是不能用小船运载的,必须用舱底厚重的大船。
  这却苦了船家!
  大船以稳重的姿态从上游下来,一到镜花滩附近,船身就被撂在五光十色的卵石上了。因此,他们只得脱了鞋,长裤和上衣,只穿了一条裤衩,齐刷刷地跳下水去,除两岸七八个拉纤的人,其余的人一手扣住船舷,一手搂住船身,几乎是把大船扛在肩上。船在他们的号子声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即使很均匀平整的地方,也能听见船底与卵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一个披了长发的摄影家,正追逐着纤夫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
  明月欣赏着眼前的壮观景象,突然起了一阵冲动:她要跳下水去,助船家一臂之力!
  于是,她几乎是兴奋地跳跃而起,踏着卵石和柔软的沙地,向上游奔跑而去。她边跑边将鞋子踢掉,到船身处,将袜子也脱了下来,咚地一声跳下水去。
  号子声嘎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明艳的疯女子。
  明月不管这些,她脐身于船家人中间,仿照他们的姿式摆好架子,凛凛地说道:“来呀!”
  没有一个人动。
  明月大失所望。
  这样僵持了几秒钟,船老大走了过来,对明月说:“姑娘,请上岸吧。这是从大巴山顶浸出来的山水,山水是不好惹的。夏天并没有真正的到来,这水冷浸浸的,会咬人的筋骨。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不得风湿病的,现在看起来身强力壮,一上五十,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你没下过水,更没出过力,突然逞强,是要出大毛病的!”
  船老大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刀劈斧削似的脸,像河岸的峭崖绝壁,脸上明显的纹路,是河风游走留下的痕迹。
  明月不动。此时此刻,她正被一股英雄主义的豪迈情绪感染着。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
  “我求求你了,姑娘!”船老大说。
  “求求你了,姑娘!”所有的船家人说。
  明月被他们的真诚感动了,缓缓地走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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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幅静止的图景再一次活跃起来。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可忙坏了摄影家!
  他像翻书一样不停地掀动着快门,一会儿整体扫描,一会儿局部待写,镜头总不离明月左右。他的那一头长发,前后飞扬,显得分外英俊洒脱。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的眼神,如鹰隼一般。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