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2-17 06:55      字数:4800
  “于是我回答舅舅,‘舅母是病重糊涂了。不过今天神慧有了合适之人照料……问鉴容一万次,鉴容还是无怨。’舅舅笑笑道,‘你母亲临死的时候说,请让我的鉴容离开昭阳殿,而且皇后心病如此。朕为死者念,为生者计,都不能选你为神慧的丈夫。但朕此刻还是后悔了,朕何必又把天下第一豪族王氏拖进这盘棋呢?’我听了,呈言道,‘舅舅,王览不会有不轨之心。’舅舅叹息道,‘朕自知此去必定不会回来。神慧年幼,王览虽好,朕对他也不能全然放心。近支亲贵中朕最信任你,而你最爱神慧。所以朕赐你一旨,如果将来王氏图谋江山,神慧下落不明,你可以持朕手令指挥天下兵马。皇室孤弱,男女继承权相等。若我儿神慧实在不能担负重任,你平息叛乱后可以取而代之。’
  “他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我再三推却,几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舅舅只以一句话结束,他说,‘你还是逃不开昭阳殿了。不管有没有那个万一,我给你的旨意都不会让你幸福。好事倒可以推,这种苦差事,舍你取谁?’于是这道密旨陪伴了我十五年。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用它……”
  鉴容的话停止了,我心里波涛起伏,父亲真是捉摸不透。就算对王览,父亲也有所防备。那么我呢?父亲早就预料到我不适合当皇帝吗?前几天如果鉴容利用了这个旨意,那么他几乎可以夺取我的皇位了吗?如果鉴容有野心,他只要伸手就可以够到,但他没有。鉴容退守扬州,忍受诬蔑,甚至川军,也只是因为我的出现才给他一臂之力。
  我把鉴容拉到床上,无声无息,在他怀里蜷伏如猫。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寻求身体的接触。鉴容的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我始终不明白舅舅的用意。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他知道我没有你,也就没有了一切。所以才会用这个来戒备王家,保护你我。”
  我问:“览临终前,你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鉴容语声辛酸:“他只是托我尽力照顾你们母子,即使有所揣测他也不会点明。但我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
  “什么?”
  鉴容抚摸我的头发:“览说,皇家没有完全的信任,但你要无愧于自己的心,忠诚于自己的爱。”
  良宵苦短,天光向来是不速之客。大军出发之前,鉴容贴着我的腹部,对未出世的婴孩柔声诉语:“乖乖听话,等爹爹这次回来,竹珈哥哥脱险,我们一家人以后就不分开了。”
  三天以后,川军与鉴容军队在建康城外决战。我身处新亭的大营,夜里远眺,千万盏灯火在远处闪亮,山峰突兀嶙峋,正如战事凌厉。
  蒋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的家人也在建康。但在我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露出半分忧色。我想到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就了解了王览为什么在一群知县中唯独重视他。我的男人:鉴容、览,是我父母的选择;蒋源、张石峻、王榕、庞颢等人,也都是我的男人们提拔的。而我自己重用的人,此刻正与我为敌。人生真是讽刺。
  “水战,陆战都在进行中吧。”我喃喃道。
  “是。陆战基本上已经胜利在望。但水战柳昙自己监战,所以太尉大人一时无法拿下。”蒋源从容地说道。
  柳昙擅长水战,当年他跟着吴王平定南越的起义,一战成名。
  新亭虽然离建康很近,但那里发生的杀戮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则是与世隔绝的。
  第二天上午,王榕亲自回来报信。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消息。
  “陛下,上午我军正与柳昙军队激战难舍难分之际。对方突然鸣金收兵,只不过一刻犹豫,就兵败如山,事后柳昙的部将等人带来了柳昙的人头。太尉已经答应赦免他们了。”
  我振袖而起,我的竹珈!如今城破在即,我要我的儿子。
  我问王榕:“怎样保证太子安全?”
  王榕皱眉道:“王琪父子此时肯定乱了阵脚。方才得到探子回报,说宫城里发生了变故……大约有人关闭了东宫。”
  “是谁?”我马上想到杨卫辰与宋彦,一定是这两个人。他们怎样躲藏在宫中呢,才到现在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毫不犹豫地对王榕说道:“朕愿意赦免城内乱党,只要顺利开门,朕君无戏言。你命令四千士卒,到建康四周齐声呐喊,务必让城内知道朕的口谕。”
  王榕急速上马离去。我转向蒋源点头道:“我们向建康进发吧……”
  半天以后,我重新看到了满目疮痍的首都。王珏站在城门口迎接我,他在焦黑的狼烟中,表情淡定而伤感:“陛下,臣代表王家投降了。”王琪留下王珏,等于留了退路,这定然是他早就打算的。但目睹家族的没落,傲然如王珏自然不会为他们请求我垂怜。只是王珏此后也心灰意懒,不会再问世事了。
  流苏几乎是跑过去当众抱住了王珏,我不愿意打搅这对爱侣。蒋源悄悄问我:“大逆不道怎可真的赦免?”
  我回答:“太子总是王家根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氏除却王珏,其他人一律流放广州。他们的子孙五十年内不得回京。”
  我一心盼着见到竹珈,等到见了他,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韦娘在旁呜咽着。
  竹珈也没有说话,他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
  “竹珈每天都想着娘。”他说完咬住唇。就因为我说过他不该哭,所以他红了眼圈,眼角噙满泪花,却不会哭。
  我对竹珈道:“我也想你,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头问侍从们,“鉴容呢?”
  他们面面相觑。韦娘上前告诉我:“他可能太累了,方才入了昭阳殿就昏倒了。”
  “有没有请太医?”
  “陛下别着急,老太医正在医治。可是陛下,这时宋彦他们躲在何处?就是太
  医院的药材库里面……”
  我没有听韦娘说完,急忙走向寝宫,迎头碰见了老太医史玉。昔日鹤发童颜的老人,如今是满脸的悲怆。
  “怎么了,不好么?”我问。没有品尝到团聚的欢悦,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老太医慢慢说道:“太尉月前受伤,怎么延误到现在才治疗?老臣无能。太尉大人的症状已经加深,恐怕三年以内……”
  我躲到了韦娘的后面,我不要听……不要……
  可史玉还是继续说完:“三年以内,太尉就会失明。”
  我跌坐在石阶旁。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他的头痛并不是普通的病。为什么,为什么不治?
  我愤然道:“去,谁是随军太医?立刻叫来!”我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陛下息怒。”史玉说。
  我不能息怒,鉴容的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怎可以没有眼睛?那和雄鹰折断翅膀有什么两样?
  忽然,韦娘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果真如此……”
  她抱住我,轻声道:“陛下,恐怕不可以怪随军的太医。当年陛下难产昏迷的时候,鉴容请求我和他一起到佛堂祈祷。他在我面前哭了,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轻率触怒了神灵,所以当时他在神佛面前发下一个誓言……”
  我猛然回头,仔细地看着韦娘,韦娘也怔怔看着我,眼中凄楚刻骨。她闭上眼睛:“鉴容说,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报应我一人承担。我华鉴容,终身不再用药。”
  所有的疑团终于解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华鉴容感染风寒总是好得很慢、为什么华鉴容会头痛、为什么前几天华鉴容回答我看过大夫。华鉴容没骗我,他的确给太医看过,但他没有服药。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权利太大。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从这权力的漩涡中脱身,才可以选择与我相守。
  我冲进屋里,华鉴容醒了。他对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着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鱼,你这个笨蛋。”
  他把我拉进怀抱:“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代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还有……”他明媚地笑着,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药绽放在阳光之地,“我会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阿福。在我心里,你不会老了……”
  昭阳殿里,我们长大了。因为他的爱,我不会孤独。
  六个月以后,我分娩了。喜出望外,我生了一个女孩,然后是一个男孩。
  这次生育我很顺利,床畔鉴容的笑脸,使我忘记了身体被撕裂的痛楚。
  “叫什么名字呢?”我问鉴容。
  “女孩叫忆娟,男孩叫竹珉。怎么样?”鉴容喜欢,我当然说好。
  竹珉。“珉”字虽然带着“王”,意思却不是王。“民”,看来鉴容是真心希望这个男孩远离皇位。我玩味着这个名字,瞥见竹珈宁静的笑脸。
  竹珈道:“我的弟弟和妹妹呀。”我满头大汗,来不及拥抱自己新生的婴儿。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揽到怀里,我凑近竹珈道:“你是娘的长子,永远不变。”
  孩子们很快就有了封号。女孩封为“吴郡公主”,男孩封为“齐王”。于是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给予两位殿下的生父华鉴容正式的名分。
  但是鉴容拒绝,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不在乎。
  鉴容的视力渐渐失去。两年后,我离开建康,去济南和北帝会谈。临行前的晚上,鉴容和我并肩而立在太液池前,微风徐来,他微笑道:“月色真美。”
  我看了看鉴容晶莹黑亮如昔的眼睛,又无奈地望着天空。
  浮云蔽月,其实,今夜没有月亮。
  但我只是依偎着鉴容道:“嗯,月色真美。”
  济南风物依旧,但今年落花时节早来。我刚入城,宋彦便告诉我:“北帝驰马而来。”
  我打开车帘,看到了旧相识,潇洒俊逸的静之,后面是笑容明朗的杜言麟。
  他是北帝,但我看却还像静之。他没有了笑容,把对于人间的潇洒态度埋入血脉之中。他对我说:“陛下,请让我护驾入城。”
  我笑了,他真的还是静之。
  表面看来,静之的皇帝当得轻松。可是,我与静之单独谈心的时候,却看见他华发早生。
  “我不得不佩服你父亲的安排。 ”我笑着说,把那个荷包还给他,“物归原主。你的儿子也出生了,过去的伤痛就让它成为记忆吧。”
  静之终于露出他的笑涡,他仰视星空:“那不过是皇帝的义务罢了。爱情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当年我痛不欲生的时候,父亲教言麟这样告诉我。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你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却在你手中。也只有珍惜现在珍惜拥有了。”
  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鉴容也那么想,我们的故事就不是如此了。所以,静之成为北帝。鉴容退居到昭阳殿,只是为了我而活着。
  我偏过头:“当年言麟和鉴容比过赛马,究竟是谁赢?”
  静之望着远处:“今天在行宫我头一回看到言麟哭了。他说,华鉴容的世界如果是黑暗的,那太可惜了,世间的鲜花都会因此失去绽放的意义。”
  我尽量控制情绪,虽然我的鼻子发酸,但我说出来的话语很平静:“我还有个儿子竹珉。他很像鉴容,但又不像。”
  静之打开荷包,问我:“你把这个鹿皮文书也带来了?”
  我点头:“这很重要吗?”
  静之道:“是我母亲用‘女书’写的一封家信。”周远薰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静之顿了顿,接着道:“言皇后为人刻毒。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亲到死也没有提起。父亲为了保护我,只是想让我成为乐人。可是,济南的大火烧掉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当时言氏的权力还是不可动摇,不得已才让我避祸南朝。但到后来,我想你身边的周远薰,华鉴容都猜了出来。我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国了……”
  我道:“你离开几年,发生了巨变。”
  静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着,就不该悲观。等齐王竹珉大些,你领来让我看看。”
  他又给我一个木盒:“我没有想到南国会发生那次宫变。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们发现了这个——柳昙在南国危急时刻向北帝谄媚的信件。所以我国发生宫变以后,他唯恐我会搜查言皇后的宫殿,暴露了他自己……”
  第十三章 青山依旧(下)(2)
  我到此时才完全知晓了政变的起因,正要开口,静之指向天空对我道:“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向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