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4 22:56      字数:4757
  本庭知悉汝身为教授。“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学生,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但是你似乎为游行的领导人物辩护。你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也许是国民党,两者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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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心。我外甥女儿,是个女学生,十六岁,也被枪杀。我是大屠杀的证人。但是庭长,我并没写文章攻击现在这个政府,攻击的只是诸位推翻的那个政府。吴佩孚将军曾通电要求逮捕段祺瑞和安福系,而安福系的内阁自请辞职。全国人人谴责这种屠杀,并不是我一个人。”
  “你文章里用‘贪官污吏’,‘军人擅权’。你知道我们民国这种混乱时期,我们军人只是要恢复国家的和平秩序。您同意吧,总长。”这时他转过去看傅先生,并向仆人喊声给傅先生倒茶。博先生一看立夫能自己辩护,于是只是很客气的点了点头。
  立夫故以相当典雅的词句说:“庭长先生,为官者众,或廉洁,或贪污;为吏者多,或肮脏,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复如此。我若说为官者无不贪污,贪污一词,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说为吏者无不肮脏,亦属措词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
  那位军法官,似乎是个旧式文人,而误入了当时的军界,披上了军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颇赏识被告答辩的文句措词得宜,铿锵有声。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个读圣贤之书的人,因为你赞成祖先崇拜。这一点对你很有利。但是你说‘树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这种理论的文字,是你几年前所写。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说‘树也有感情’呢?这很矛盾。”
  立夫听了,心中不禁暗笑,真没想到法官会提到这个。法官还接着说:“你现在还是持这种意见吗?”
  “是。”
  “我很为你可惜。你若是读圣贤书,志贤希圣,就不应当泯灭人类与草木鸟兽之分。你若说树亦有知,那你就是共产党。我也念过孟子。人兽之间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恻隐之心,是非之心。你说树也有感觉,岂不是把人降低到禽兽的地位了吗?你还说树和禽兽的‘语言’,就和现代教科书上所说的一样。有什么‘熊说道……’又有‘狐狸说道……’这些都是魔鬼般的共产主义,分明存心要把人变成禽兽啊。”立夫说:“庭长先生,您若容许我来解释的话,那就在把圣人的话怎么理解了。孟子见齐宣王,论到仁爱及于动物,不忍见牛之觳觫。尚书上说尧舜之乐师奏乐,而百兽率舞,圣人之德,化及鸟兽。鸟兽若无感觉,怎么能感于圣人之德呢?
  周礼上也说沉埋献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这位法官听来似乎有点混乱,说实话,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周礼,因为周礼这部书,在古籍之中极为艰涩难解。傅先生感觉满意,面露微笑。
  法官说:“你的辩护要局限于你写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说下去:“我们今天论到的是共产学说,不是中国的经典。中国的经典向来有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认你提倡的学说是人与草木鸟兽相同,人如同鸟兽,鸟兽也如同人一样吗?你要知道这种学说会扰乱民心的。”
  立夫回答说:“庭长先生,我是站在科学的立场说话。我只是说人与兽只有在有感觉方面是相同的。不过此等感觉的性质是不属一类的。”
  “所以你承认人与兽相似。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只表示你的思想是多么混乱,对人心引起多么大的迷惑。另外有一个对你严重的控告。那就是你在山顶上,不经过正式仪式,就把你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是不是真有此事?”
  “是真有此事。”
  “那个苦力的名字叫什么?”
  “陈三。”
  “他什么职业?”
  “他以前在安庆当警察。现在是我家的秘书兼花园看管人。”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管人吗?”
  “是,名义上还是。”
  “法官说:这很不正常。你知道不知道你把家庭秩序和主仆之分全弄混乱了吗?这是不是和共产党的做法一样?你和共产党有关联。”
  “我相信人是平等的。孟子说,圣人亦犹人也。”
  “婚礼时谁是证人?谁是媒人?”
  “我是证人,没有媒人。”
  “这不是和共产党提倡的一样吗?”
  法官似乎很想确定共产党嫌疑的控告。
  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
  “这个女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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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妻子。”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是。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我承认。”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
  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你说的是共产党的话。你们结婚没有媒人。”
  “我母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怎么个情形?”
  “我丈夫是陈妈失踪的儿子,陈妈以前在我们花园儿里做事。陈妈不愧是良母,陈三不愧是孝子。”
  法官向陈三说:“你说你以前是个警察。告诉我你怎么后来受雇于孔家的经过。”
  陈三告诉他怎么跟母亲分开的,他母亲怎么寻找他,他怎么读到立夫写的小说而后决定到北京来寻找母亲,到了北京之时,母亲已经走了。话越往后说,越发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动。转向立夫说:“你就是写《陈妈》,那篇很有名的小说的吗?”
  立夫说:“是。为了这样的贤母孝子,请庭长开恩。”傅先生这时插了话。他说:“庭长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一说?”
  “当然可以。”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不幸生于贫家。我见过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亲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决不再穿那样的蓝布。他做事很负责,为人也诚实。我曾经见他屋里自己写的对联: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党。”
  法官细心听,在最后,他想做一个大的手势。他站起来,向陈三伸出双手说:“今天得遇你这么个孝子,实在高兴。你和你妻子走吧。”
  陈三和环儿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乐的微笑。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脸上做严肃状,他说:“孔立夫,由你的自白看,你是提倡邪说扰乱人心。再者你把你妹妹嫁给工人,没有媒人,没有仪式,而在荒野,和不知仪礼的野蛮人无异。你也许不是共产党,可是你的行为近乎共产党。这些年来,人心已经颇为不安,对一切再扰乱人心的人,我们必须要压制。我判你监禁一年。不过,姑念你赞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应从今以后,不再鼓吹异端邪说,不再批评政府,我把一年监禁减为三个月的拘留。”
  立夫的脸色沉下来,傅先生站起来说请求庭长开恩,再为减轻,但是法官立起来很客气的说:“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开导他,以他的学问能力,将来必能对社会国家大有贡献。”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怀瑜是要求给立夫一点惩罚的。他于是向法官道谢,法官向傅先生鞠躬还礼,退席而去。
  现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环儿,陈三几个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诉莫愁和母亲不要担心。傅先生说他再努力去想办法,务使立夫早日获得开释。但是他不必担心立夫的舒适。卫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学识,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园儿,自然会对他客气,因为可望得到厚赏。
  由开庭审问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归来。莫愁看见傅先生和环儿、陈三进来,她立刻失望了。环儿伏在母亲怀里哭了。
  母亲问:“怎么回事?”
  傅先生说:“不用担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预料的好得多。
  只是暂时关在那儿,不久就会放出来的。“
  莫愁惊呆了。她问:“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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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但是,我们还要设法叫他早点儿出来。”
  傅太太也在那儿。她问:“为哪一条儿判罪?”
  “他的理论近乎共产主义。”
  环儿几乎大笑出来,她说:“真是可笑!我们从隔壁屋里听到了。就因为那篇《论树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异端邪说。”
  傅先生向莫愁说:“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经据典辩论起来。法官输了。立夫引证周礼,法官立刻改换了题目!”
  于是,傅先生叙述那场审问和立夫的辩护。
  傅先生最后说:“那是文不对题。法官由一开始就决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买托,大概是怀瑜的买托。幸而在文稿里有一篇赞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确立他决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不为祖先崇拜辩护的。不然的话,判得要重多了。”
  莫愁很高兴她把那篇主张祖先崇拜的文字故意留在立夫的实验室里,不过她只说:“傅老伯,我想主要还是由于您亲自出席的关系。妈和我们全家都谢谢您。”
  傅先生说:“两者都有关系。”
  莫愁说:“都是咱们的错儿。咱们早就应当去向那位法官送一份礼。原以为和警察局长说好了。现在要花点儿钱了。”
  傅先生答应再去设法。木兰只是满脸悲愁的望着。荪亚说:“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多花钱,叫他在里头舒服一点儿。”
  冯舅爷说:“我们在警察方面花了五百块钱。你现在还想得出什么别的主意呢?各部门的官儿都得打点打点。”
  冯舅爷伸出他的手指头,先伸出了四个,后来伸出了八个,他静静的问莫愁:“这个,还是这个?”他意思是四百或八百。“咱们花的钱越多,他在里头就越舒服。”
  莫愁说:“狱卒是容易对付的。重要的是给他一间舒服的屋子住,一个好床睡觉,被褥要好,饭食也要好。若打算他早点儿放出来,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
  冯舅爷说:“现在花几千块钱都算不了什么。”宝芬说:“被褥容易。我那儿有十几床新丝绸棉被和毯子,还没用过。狱卒一看见犯人有好被褥,就会对他优待。咱们去探望他时,一定尽量穿得阔气,好给他面子。当然了,狱卒心里的盼望也就大了,咱们必须预备下钱给他。”现在既然有一个临时的解决,立夫的性命至少算平安,全家也就安心接受这个新情势,开始谈论去探监,并确保立夫在里头舒适不受罪。在整个讨论当中,木兰一句话也没说。
  当天下午,荪亚、阿非、莫愁,三个人一同到监中去探望立夫,给了狱卒点儿赏钱。第二天木兰去见莫愁,把她拉到一边儿,拿出七个旧的圆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原来是镶成一条蜈蚣,做头发上的装饰用的,她把那条蜈蚣拆散,拿下这七个来。
  她说:“妹妹,这儿有七颗旧珠子。我没有什么用处。我就去跟宝芬说,这和宝芬找到的那五个正好配上。我想把这七个和那五个凑成十二个,让宝芬的父母去送给王老先生。颜色大小儿正好配上,我记得……知道这三个月届满以前谁当权呢?你以为怎么样?”
  莫愁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姐姐,自己却说不出话来。木兰说:“妹妹,有什么难处吗?不管怎么样,咱们也得救他。”
  “我是想……宝芬会不会乐意。不然我从她手里买那几个好了。”
  木兰说:“没问题。阿非当然愿意。在咱们家,珠宝算不了什么。”
  姐妹二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她俩一齐过去,找到阿非和宝芬。阿非说:“当然。”宝芬说:“这个主意很好。没有人,珠宝又有什么用?我真没想到那宝贝会有这么大用处。”
  这项计划按预定进行了。事实上,两家还都够殷实,人人都愿出钱,连珊瑚、曼娘、暗香在内。
  那天下午,木兰和莫愁决定去看立夫,想办法使他搬到好房子去。阿非也跟去了,环儿要去看哥哥,母亲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不让她去。他们另带了一个枕头,一个热水瓶,莫愁从书架子上拿了一本生物学的书带去。
  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商量换个好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