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4 22:55      字数:4755
  在男人桌子上,怀瑜正在大发议论,完全像对这个世界看得万分透彻的人一样。不过他的世界,大部分是,或是说完全是政治世界,是一个令他觉得美满得意的世界。不错,在这个世界,袁世凯派人刺杀了宋教仁,在他们那套政治学里这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国会遭受了解散,国会议员都是笨伯,很容易就被人收买了。其实,当时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有力廉洁的政府,二月里宣布的宪法倒还不错,可以说是民主政治的基础。国务总理可以辞职。内阁对总统负责可使政府更为稳定。但是三百五十万,足可以实行新的煤油统制政策。五千万元的新公债是五月节所不可少的……(立夫心想政治上的内幕,高级官员的秘密,没有一件是牛怀瑜不清楚的)。
  大家吃这丰富的宴席以前,好像是先吃了一道菜,就是三百五十万石油统制政策;随后一道菜是五千万新公债,好像这笔巨款能帮助在座诸君度过五月节一样。怀瑜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清嗓子,唾沫星子乱飞,声音之高,使邻桌的妇女,有时会停下谈话来听他,好像大家都要准备听了不起的政治秘闻一样,连仆人都觉得他们伺候的必是一桌子内阁大员,只有老祖母还记得夸赞一下鱼做得好,鹅油卷儿做得好,这样夸奖厨子。
  饭快吃完时,立夫已经烦躁得不可忍耐,而怀瑜还说:“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拥护我们的新元首,在我们新元首领导之下来报效国家。”
  立夫突然开口说:“我不要报效国家。”
  怀瑜吓了一跳。这种想法,他根本不能懂。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当时呆了片刻没话好说。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们的元首,项城先生,他以前若做皇帝,若不是满洲人做皇帝,他早就把中国治好了。他若早生二十年,他一定会做了皇上,必然使国家走上进步自由的大道了。”
  立夫说:“他现在还可以把中华民国消灭呀。”
  气氛已经紧张了。这时虽然是民国四年,已有谣传说袁世凯有推翻民国,自立为帝之意。即便是袁世凯最忠实坚强的部下,也没有人敢公然讨论此一问题。立夫是强硬的民主派,从怀瑜提到“拥护伟大的元首”,立夫就确信一俟时机到来,袁世凯就要自立为帝的。
  由于立夫最后的猛烈攻击,大家的谈话就立刻停止。姚先生身为主人,即刻立起来,算把宴席终止。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向众人说:“谢谢诸位。”
  众客人也立起身来。立夫的脸气得发红。木兰走过来,向他微笑。但是莫愁也走近,低声向他说:“干什么对他说这种话?”
  立夫说:“我实在憋不住。”
  第二十七章  红玉阿非纯情挚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饭后不久,祖母说她要小睡片刻,年纪较长的几位太太陪同她到前面的庭院去。其余的人就散开了。怀瑜说他要和家里人早走一步,因为有个约会。对莺莺来说,在这次的宴会上,她不算成功。虽然他丈夫在宴席上大放厥辞,莺莺却觉得没有得到一位正式夫人的待遇,而且别的女人对她也不够自然。
  姚先生把怀瑜和他家里人送到后门儿,就回来了,走到立夫身前,出乎立夫的意料,姚先生竟说:“你回答他很对。
  很好!很好!“
  莫愁说:“爸爸,您为什么这么说?最好不要得罪怀瑜这种人。”
  姚先生大笑说:“好,我想立夫在你身边儿,比在我身边更安全。”
  立夫说:“您听见他说拥护袁世凯那种元首,说那些废话,您不生气吗?几百万用来干这个,几百万用来干那个,好像国家大事由他一个人决定!”
  莫愁说:“那有什么妨碍?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听他说就和看戏一样,有何不可?”
  “这种官僚就会把国家弄亡的。简直给民国丢脸!”
  莫愁看见立夫又动了火儿,觉得自己虽然骑上了一匹烈马,有时候儿也得把缰绳放松一点儿,好让这匹烈马慢慢的跑一跑。所以她只好把话题改变了一下儿,她说:“他在大庭广众之间,那么炫耀他的姨太太,对他太太似乎不太尊重。”珊瑚说:“我可不做他那个样子的太太。最好有人当面告诉他别人对他的看法。”
  素云现在走过来,丈夫在那边儿和曾先生及素丹的哥哥素同说话,素同很认真谈起曾太太的胃疼。莫愁看见素云走近,就向立夫说:“他妹妹来了,说话小心。”
  珊瑚说:“真是个好帮手!这么早就开始了。”立夫的妹妹环儿说:“您不知道我哥哥的脾气。他自己的事不在乎,和他不相干的事倒满认真呢。”
  莫愁说:“这是杨继盛的血统遗传。”
  立夫说:“我对政治没兴趣。”
  莫愁说:“你有兴趣,比别人都兴趣浓。我知道!”
  “我?绝不会!”
  姚先生说:“立夫,我女儿知道你,比你对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遇事听她的就对了。”
  现在谈话不知不觉说到立夫的前途。虽然立夫不太了解自己,他觉得愿意从事新闻事业,而且结婚之后,打算出国留学。他写文章表达情意是轻而易举的,并且对身外各种情势能洞察弊端,所以表达时能一针见血,把难达之情,一语道出,恰到好处。每逢人心里有一警句妙语,心想表达于外,或出诸口头,或形诸笔下,可以说是人之本性。也许立夫天性偏于急躁,愤世疾俗,对诡诈伪善全不能容忍。因为不能容忍邪恶,就比普通人越发能看到罪恶。看见了臭虫,人都是把臭虫掐死而后快,清扫整洁也是小孩子的乐事,甚至于成|人也是把污点消除,用竿子把堵塞的水沟疏通了才痛快。
  这时传来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喊叫声,其中有阿非。一个“知了”形状的大风筝正在东北天空中向上挣扎飞起,但是孩子们却被远处的花木和山丘挡住。过了一会儿,红玉从树林里慢慢露出来,是她一个人儿,窈窕的身段儿,穿着米黄|色丝绸的褂子。有时停下脚步,看看一丛花,然后又往前走,完全没理会有人正在望着她。她今天对的那副下联儿,大家颇为诧异,连姚先生也赞不绝口,珊瑚都听见了。
  珊瑚说:“红玉真聪明!”
  姚先生只说了一句:“太聪明。”
  珊瑚喊道:“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去放风筝?”
  红玉回答说:“我刚才跑得有点头晕。”她脸上显得苍白,而且还在喘气。珊瑚说:“天气不好。抽冷子就热起来了。”
  环儿说陪她进去,她说她很好,只是喘不上气来。环儿扶她坐在附近的石头凳子上。环儿说:“这片树荫很好,可以遮太阳。”
  红玉由小身体单薄,动不动就感冒,热天晒太阳,也容易中暑。所以她有躲避太阳的习惯,也因而面色苍白。她的身体由于吃药太多弄坏了。再者吃东西太精细,太讲究,又太爱看小说。自从十二岁,她就吃虎骨木瓜酒,这本来是老年人喝来健壮筋骨用的。
  那天早晨她起得早,和父母到花园儿里去散步,在别人来到之前,又和阿非高高兴兴忙了半天。那天午饭又特别晚,对联儿对得好,心里又兴奋。午饭之后,她又勉强和生龙活虎的阿非、丽莲各处去玩儿,跟着他们喘不过气来那么各处走。阿非说要放风筝时,她又勉强跟着去,忽然天又热起来,这都是原因。
  环儿问她:“都是谁在那儿?”
  “木兰,荪亚,他们。”
  “‘他们’你指的是谁?”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还有曾家姐妹。”
  现在大家看见木兰立在土坡上,手里拿着风筝,分明是站在高处好把风筝放起来,下面远处有人拉线。
  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个有身分的母亲,居然还这样玩儿,是有点儿出乎常人的意料。莫愁说:“哎呀,姐姐,真是不可思议!”
  风筝放得高起来一点儿,木兰也跳起来,仿佛帮着风筝往上飞一样。但是风筝转了个弯儿,又钻下来。
  几分钟之后,木兰不见了,阿非举着风筝爬上山坡,后面跟着丽莲,丽莲正在和阿非争着要那个风筝。
  红玉打了个冷战,猛咳嗽了一阵。环儿说:“你觉得不舒服,咱们进屋去吧。”
  红玉说:“我想我进屋去吧。”珊瑚就和她一齐走进屋去。
  立夫说:“你那位表妹身体太单薄了。”
  莫愁说:“每年春天她都觉得身体不好。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可是她并不休息,她看小说一直看到深夜。看小说太多对少女不好。不过这还不算太严重,最坏的是她不能把事情看得开,而且好胜心太强。这就是她的病根儿。你听到人说‘庸人多福’吧?但是你听说过‘聪明人多福’吗?人最好糊里糊涂,才容易享高年。”
  立夫问:“你和郑板桥看法一样了?”
  莫愁说:“不错。”
  郑板桥是清朝的诗人,画家,书法家。曾经说:“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
  立夫问:“那么你已经转入糊涂了?”
  莫愁说:“不错。”
  “咱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莫愁和立夫找到放风筝的那一批人,一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儿,有阿瑄,博雅,阿满,红玉的弟弟,另外就是木兰和她丈夫荪亚。曼娘在屋里,小喜儿看着阿瑄,玩儿得好快乐。莫愁问立夫,那群人里谁最快乐,立夫说小喜儿最快乐。
  立夫问:“她现在多大?”
  莫愁说:“我想是二十岁吧?”
  “那么个大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烂漫。”
  莫愁心中似含有隐秘,她微笑说:“难说。”莫愁走近木兰时,她喊道:“你们玩得好开心!姐姐,刚才我看见你放风筝了。好没羞!”
  木兰擦了擦前额说:“看看我的鞋吧。刚才我从山坡上下来,差一点儿扭了脚腕子。都是阿非的主意。他若不把姐夫拉出来放风筝,就不叫他安静一会儿。”
  莫愁问:“你知道红玉病了吗?”
  木兰回答说:“是吗?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最初她和我们玩儿,我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儿走的。”
  现在风筝已经放高了,只要有人扯着线儿就可以,现在是由小喜儿扯着。别人都进屋去之后,丽莲还和阿非与别的孩子们玩耍。
  木兰说:“自从吃完午饭,阿非就忙着和丽莲玩儿,带着她看各式各样儿的东西,比如新装的电话等等,红玉极力想跟他们玩儿在一起。他们在电话机一旁站了好久,想叫什么号儿就叫什么号儿,然后挂起来不说话,这样向接电话的人开玩笑。”
  莫愁说:“他们俩处得那么好。丽莲也是那么活泼。他们俩喜爱的东西也一样,都是洋东西——电话,照像机,电影院。丽莲背着她父亲去看电影儿。红玉就大不相同了。”
  立夫说:“她只爱中国的东西。她比丽莲聪明。”
  木兰说:“聪明百倍哟。”
  莫愁紧跟着问:“比谁?”
  木兰向她妹妹大声说:“咱们不是正说丽莲和红玉吗?”
  立夫突然说:“那岂不糟糕?”
  木兰抬头向他看,问他:“你指的谁?”
  “那两个。”
  木兰改正他说:“你指的那三个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并不严重。”
  莫愁现在赶了上来,在立夫右边走,木兰在左边走,因为路由此开始宽起来。他们三人进去看见那些太太们。木兰,莫愁,爱莲进去看红玉,她正在床上躺着,母亲坐在床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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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儿也在,正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木兰离开,回婆家去。环儿和莫愁还在。莫愁虽然她是在公立学校念书,并非和红玉同学,但是她看红玉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看见红玉的脸还显得激动未平,躺在床上,头和脖子用枕头垫起来。虽然她的下巴是圆的,样子满好看,像个少女的脸,但是显得特别清瘦,两颊的红则是虚红,不是真正的健康。
  莫愁问红玉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红玉回答说:“只觉得头沉。好像我那春天的病又发了。人和花草是一样的。你们那么强壮,那么幸福。我想你们的树结得果实累累的时候儿,我就像枯萎的花瓣儿在水上飘流了。”
  莫愁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红玉显然是看了太多的诗词,太多的小说。莫愁坐在那儿沉思这位深闺弱质,非常感慨,不禁五内俱热,她过去摸了摸她的脉。
  莫愁说:“四妹,平静一点儿。我念了几本医书,我觉得你是阳盛阴亏。人必须阴阳调和,才能健康。阳火上升,你身体的下部就太轻了,所以你觉得像飘浮一样。你需要的是把阴经提高。我想你若经常吃珍珠粉,按平常吃饭,想法儿叫血脉流通,很快就会好了。不要老是靠着药,人的身子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