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4 22:55      字数:4723
  银屏问:“你怎么把这个‘孽种’拿回来?”
  体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国女人喜欢玩小狗儿吗?都花很多钱买呢。你给我照顾它吧。”
  一看体仁要,她就照顾它。没有那条母狗了,心里也愿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体仁喝得醺醺大醉,这种糟糕的情形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乓乱敲门,大声喊叫,罗东来给他开门。罗东要扶着他,他把罗东推开,他顺着东边儿的走廊摇摇摆摆走进去,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罗东给他打着灯笼,那条母狗就跟三条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罗东说:“小心,狗在这儿呢。”
  体仁大笑:“哈哈!我父亲叫我孽种,这才是真孽种。”他弯下身子拿一条小狗儿玩,但是身子没站稳,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声叫。但是体仁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来,抓起来一条小狗儿在手里玩儿,这时母狗又叫。体仁打那条小狗儿,嘴里说:“孽种啊!孽种!”母狗用嘴叼体仁的袖子,让他放开那条小狗,体仁用力把那条小狗扔在墙上,转过身来打退那只愤怒的母狗。体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让它松嘴时,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条受伤的小狗身边儿去。这件事发生得太快,罗东来不及帮助。体仁手很疼,转过身去责骂仆人,问他是吃得是谁家的饭。那另外两只小狗也东跳西跳,乱叫乱吠,弄得天下大乱,体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来。
  他母亲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脚绊到了什么,在走廊拐角儿的地上摔倒了。罗大赶紧披上棉袄,跑到这个黑院子里来,这时院子里只有罗东,匆匆忙忙点着那个摇晃不定的灯,正忙着照顾躺在地上的大少爷。那个灯笼,却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儿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亲听到呻吟的声音,才知道太太受了伤。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听到极迅速的目光动作,发现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说:“苦命啊!若命!”姚先生喊:“罗大,点灯来!”这时他在黑暗之中保护着太太,恐怕那条怒气未息的狗过来咬她。罗大跑回屋去,提了个灯笼来。这时木兰、莫愁,都仅仅穿着薄薄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来了。他们看见体仁坐在地上,脸上显得傻里傻气的,父亲正扶着她母亲站起来。
  她们俩向母亲身边儿跑过去。
  父亲喊一声:“留神那只狗。”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给女儿照顾之后,向大狗走过去,大狗还怒冲冲的咆哮不已,看样谁若过去动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谁拼命。这时候儿,丫鬟和仆人都一个一个跑出来,这样,全家都醒了。罗东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吓跑了,两只小狗儿在后头跟着,那只受伤的在最后,也一瘸一瘸的跟着,还不住的叫。
  母亲又说:“儿子!儿子!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儿,狗咬着哪儿了?”
  体仁现在立了起来,知道父亲在那儿,虽然已经清醒,心想最好还是装醉。舌头嘀哩嘟噜的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身子靠着罗东,趔趔趄趄的走了。父亲搀着母亲进屋里去,向女儿说:“你们赶紧进去吧。三更半夜在外头,会着凉。”
  在黯淡不明的灯光之下,一大排人走进了屋子,一阵子纷乱之后,又一阵紧张的沉默。父亲脸上狰狞可怕,一言不发。体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还继续装醉。体仁的手还流血,母亲的胳膊受了伤。脸上苍白。人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父亲摸了摸她的手腕子,发现手腕子的骨头脱了臼。拳术家都会整骨,他用力气强大的手,把骨头压回了原位。这样当然疼痛难忍,一碰她就叫;这个手术完了之后,她精疲力尽,低声无力的躺着哼哼。
  丫鬟和女儿忙着找布来缠,端水盆来洗,准备热药酒补气。冯舅爷夫妇听说太太受了伤,赶紧起身过来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着陪着姚太太,后来她似乎开始打盹儿。这时把灯光捻低,她们仍然坐在母亲屋里,低声细语,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着之后,在夏日的黎明时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体仁才起来,没到铺子里去。他醒来还感觉头疼,这时候珊瑚坐在他屋里呢。
  体仁问珊瑚:“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妈妈的手腕子也脱了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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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害不厉害?”
  “我不知道。医生来的时候儿,她还睡呢。我们也不愿叫醒她。我想现在医生还在她屋里吧。”
  体仁没说话。心里真正觉得悔恨不安,又怕见他父亲。最后问:“爸爸怎么样?他说我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应得之罪。妈的手若落个残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体仁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最好去赔罪,求老人家饶恕。”
  珊瑚帮着他穿上衣裳。他有点儿迟疑,不敢进去见他父亲。珊瑚告诉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必须如此,别无办法。几乎把他硬拉进他父亲的屋里。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样来对付这个步入歧途的儿子——这个棘手的问题。拿棍子打,他认为没有用。他好几年没打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惩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劝勉也没有用,同时年岁还太小,还不肯相信自己愚蠢无知。所以看见珊瑚在后面推着他进来,一脸丢人害臊的样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气。
  体仁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冲冲的说:“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体仁站得纹丝不动,静静的一言不发。
  “在你妈面前跪下赔罪去。你差一点儿要了你妈的老命,你这个逆子!”
  体仁跪在他母亲的床前,央求母亲原谅。他母亲流泪说:“你若还认你这个妈,你就应当改过。站起来吧,儿子!”
  体仁要站起来,但是父亲不许。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败家之子!丢祖宗的脸!人和禽兽的分别就在知耻不知耻,就在要脸不要脸。你也是个人,可是死不要脸,我就没办法对付你。姚家现在是完蛋了。你妹妹她们嫁出去之后,我就把整个家当儿生意都卖光,捐给学校,捐给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当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车,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医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气,于是说:“您是气头儿上说说。像您这么个大家当儿,可别说出家。年轻人总难免做错事。”这位医生的声音由于长胡子挡着,声音很温和,听来会叫人心情平和下来。
  姚先生说:“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我宁愿把这份儿财产捐出去,不愿看见叫这个孽种给糟蹋了。叫他在这儿跪上两个钟头,谁也别管。”
  所以体仁就在母亲床前跪了两个钟头,真跪到膝盖又僵又麻,头又晕又疼,妹妹和丫鬟都来看他;可是谁也不敢管。
  至少在家里,体仁是丢了脸。木兰向阿非说了好久,细说喝酒赌博的害处,把他哥哥当个教训。那天吃晚饭时,|乳香正要给体仁添饭,父亲说:“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在大家面前受侮辱,体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来,自己去盛饭。
  在丫鬟面前让他丢脸,他心里对父亲很恨。
  他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来,过了几个礼拜才能自己端饭碗。手腕子上落了一个疙瘩。所以体仁又多了这么一个记号儿。这件不幸发生之后,体仁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家太晚。有时晚了,母亲没再熬夜等。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学。其实也有别的理由。第一,当然是因为莫愁生病;第二,因为总督大人请傅增湘先生在北京开办一个女子学院,他到南方去筹经费招学生去了;第三,因为曾家正忙着筹备木兰和荪亚的婚礼。经亚是在春天结的婚,那时木兰姐妹还在学校。初夏,曼娘来看木兰,告诉她曾太太不满意她那个新儿媳妇。因为新媳妇是牛财神的千金,摆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气,好像什么都不中她的意。
  曼娘说:“在素云眼里,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不错,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里,我是粪草不值的。新婚后刚刚一个月,虽然经亚对她好像对待公主一样,她就抱怨经亚。不管做一件什么事情,她就说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么做。婆婆极力忍耐。可是前天,素云又把我们做的鱼跟她娘家做的鱼相比,婆婆就说:”记住,现在你可是改姓曾了。‘听见这句话,她离开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还得请她回来。在她面前,我不敢张嘴。她看见我妈的时候儿,眼皮儿抬也不抬。这种婚姻只能给两家招麻烦,惹是非。她从家里带来了两个丫鬟。别人谁也不许进她的屋子,谁也不许动她的东西。我虽然是贫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见过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来说,还不是富家之女吗?就因为她父亲度支部大臣,她们家金山银山,她就应当不懂礼貌规矩了吗?全家人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她一句话不说,好像是烦得不得了。她脸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张嘴说话,好像两个嘴角儿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间一点儿动。“
  曼娘想模仿素云的嘴唇,装出来一个小小的卖弄风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么都看不起的样子,但是曼娘的脸长得美。木兰大笑说:“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样子,能像你这么好看,那倒满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个人要说话,怎么会说得不自然。”
  曼娘说:“我很笨。可是,妹妹你,在哪一方面也比得过她,还比她聪明得多。钱,你们家也百万千万。我等着看你到以后,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你比她能说,咱们俩若站在一块儿,咱们可不怕她。”
  木兰说:“我们有钱,当然不错。可是我们家的情形,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们比起她家来就丢脸。那就是我哥哥。”
  木兰说:“现在我不能一件一件的都跟你说。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猜他一定养着个外家,那个女的就是银屏。我想他也抽大烟。这是一个极端的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连在我妈面前也不说这个。”
  曼娘说:“不过这个也不能叫什么特别。素云也不见得怎么好。她的两个哥哥,也是北京最坏的恶少,放荡无耻。玩弄女人。那样人家儿若能把财产保得久,老天爷就没长眼了。
  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他们怎么个下场。“
  木兰说:“我爸爸常常告诉我,他曾经亲眼看见多少贫穷之家兴起来,多少富贵之家衰下去。他告诉我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赖着金钱。人应当享受财富,也要随时准备失去了财富时应当怎么过日子。”
  曼娘说:“有这样的父亲,无怪乎你们姐妹教养得这么好,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的习气。北京城谁不恨财神家的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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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段期间,木兰的父亲老提要到外国走一走。心情好的时候儿,他告诉儿女他想到南洋去看看。他说的南洋,就指的是马来群岛和荷属的东印度。心情不好的时候儿,他就说他要把财产用光,省得他儿子给糟踏完。姚先生对这件事想来想去,有时颇类似老年人在这个红尘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美梦,有时又好像要把家里的钱财散尽,自己要出外云游,这正和真正道家的行径一样。
  但是出国之前,他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兰的婚姻选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许配给立夫。曾家已经非正式探询过他对婚姻的意见。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为要出国一游,还不能确切决定。当然,他希望能参加婚礼,一则他是这场婚礼中重要的人物,并且他特别心爱木兰。但是他不愿出国之后,特别为婚礼匆匆赶回来。最后,他答应新郎家,婚礼在下年秋天举行。
  至于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妇由南方回到北京,因为傅氏夫妇向孔太太提这个婚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虽然还没大学毕业,可是聪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为女儿物色佳婿的。姚先生在理论上赞成自由结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归诸自然,归诸自然的盲目“机会”,所以他还不到真正道家的修养。此外,所谓道家的“机会”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觉的原因决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关系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机会表示的,已经是够明白;立夫很理想,机会来临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时代前面,不过同时代别的姑娘都由父母代为思考,安排,帮助选择年龄相当的青年做丈夫而嫁之,他若让自己女儿特殊占先,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