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7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2-24 21:58      字数:5105
  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没了老人的保护,他一个人能去哪儿?
  修就这样僵硬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这个风雪天里踉踉跄跄地前行。
  他能去哪里呢?
  在路过一个陌生的胡同口时,他被几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面目可怖的男人拦了下来。
  修没来得及开口,那个看上去为首的大胡子就粗声吼他:
  “小鬼。你认识武诚吗?”
  修看着这些人的神情。敏锐地察觉他们来者不善。又想起了刚才武诚的话,很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认识。”
  另一个戴塑胶眼镜的男人,一嘴浓烈的劣质烟味和葱花味,他晃着大脑袋细脖子。满面痞气地说:
  “靠,少他妈装大头蒜了,我们都跟了武诚三四天了,你就是那个死货的野种吧?”
  修很平静地回答:
  “我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为首的人一听修这样讲就火了,打了个唿哨,拖起修就往死胡同里塞。
  胡同的尽头被一堵红墙堵死了,两边是空落落的院子,长满了狗尾巴草和蜘蛛网。墙角还有一只耗子的尾巴影子一闪而过。
  他像一个破麻袋一样被丢弃到角落,那个塑胶眼镜的流氓冲上来,直接朝他的胸骨一脚跺下!
  接下来,那个大胡子拔拳要砸他的脑袋。修一闪,那一记拳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肩膀上。声响沉闷,他的头闪得太急,也狠狠撞上了一边的墙,发出碰咚的闷响。
  接下来,满弄堂里回响的都是物体碰撞皮肉发出的血肉颤动的声音,以及不堪入耳的咒骂。修紧缩着身子,听着身后围墙上方电线上,一群栖息的麻雀尖叫着四分五裂地逃亡,一根胶皮破损裸露在外的电线带点凄惨意味地哆嗦起来。
  从围墙左边跳下一只惊慌失措的野猫,落地声传入了修的耳朵,一声凄厉的猫叫更是叫修一阵头晕眼花,眼前甚至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色彩幻觉。
  在拳头和皮肉的碰撞声中,猫足底肉垫的踢踏声越来越远。
  修抱着头,手指尖紧抵着头皮。他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要死了,因为他可以听见脑部神经的挣扎声和脑液的流动声。
  这样殴打了十分钟后,那群人觉得教训够了,但仍不罢休,指着修恶狠狠地骂:
  “叫你爸快还我们七千块钱,躲也没用!他妈的,没钱就别来赌场玩!下次要逮到你,就活活弄死你个小兔崽子!这次打的是他的儿子,下次卸的就是他的胳膊腿儿!”
  修看着那些人走远,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他始终没机会告诉他们,自己就是被武诚赶出家门来的,没办法替他们转达他们要转达的话。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那些人显然很有经验,打得修很痛,但是没有伤筋动骨。唯一伤得有些严重的就是他的胸口,微微一动就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修试着呼吸了几下,但每一口吸纳好像都带了血,鼻腔和口腔弥漫着呛人的甜腥味。
  他擦擦淤青的嘴角,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血水。那片经稀释的血液明晃晃地摊在一片阴暗里,和刚才从老人后脑上流下的血一样刺眼。
  第九节 修罗!
  修扶着墙,前行了几步后,手一下子撑空了,连跌带爬地摔进了胡同里一间开着门的、废旧的小院里。
  地上很冷很硬,摔得修全身骨头都是隐隐作痛,但是地上的冰凉却让修觉得挺舒服的。他仰面朝上,任凭挟着雪粒的寒风不断地吹入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上很快挂上了一层霜,但他的眼珠却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眨也不眨,好像在想着些什么。
  他的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裙子,里面裹着的才是正常的衣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完全处于游离状态,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衣服问题,所以他不知道刚才那些人殴打他时,眼神中那满满的鄙夷和看小丑一样的神情到底是源于什么。
  望着天空的修,想了许多事情。
  自己从小就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地生活的样子,母亲跌入井里的情景,第一次被父亲摔断骨头时的剧痛,被父亲逼着穿上裙子时的茫然与懵懂,生活在酒气中生不如死的日子,独自一人背着篾筐去市场上卖的场景,在院子里无聊地玩自己的游戏的样子……
  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放在墙头上意外摔落的瓶子,开启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缘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温暖的饺子,温暖的气氛,温暖的怀抱,温暖的呵护,温暖的关怀,完全是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刘家老人给了修这个从未体验过人间欢乐的孩子一个暂时栖身的乐园。
  但是到现在,连这个唯一的乐园也消失了。
  人总是奇怪的生物。如果没有体验过那欢乐,或许根本不会产生更多的**,但是一旦体验过,就再也忘不掉了,会渴求更多更美好的温暖。
  但修又是无比清楚地知道,都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在那里呆到大半夜,没人知道,那时顶多只有七岁的修在那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想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事后回忆起来都没有多少印象了。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他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这是他现在的目标,也是他唯一的目标。
  不能让老人躺在冰凉的地上!他要再见老人最后一面,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或者……或者……
  修还抱着一点儿美好的期待:
  或者,老人根本没有死呢?只是摔晕过去了?
  然而,修低估了人生命的脆弱性。
  他不知道,老人在摔下来的时候,后脑直接磕在了井沿上,而且老人的颅内有一个小肿瘤,连老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下猛烈的撞击直接导致了那个肿瘤的破裂。老人几乎是当即死亡。
  所以。即便修回到了那个地方,再度跪在老人身边时,老人也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样子。
  不仅如此,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硬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面上和他的衣服上都落上了一层洁白晶莹的雪花,让他看起来越发慈祥温和。
  修一见到老人,就又想哭了,他强忍着哭出来的**,艰难地把老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老人的身体并不重,但修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力量也有限。
  把老人从从地上搀扶起来,到扶进屋里,用了修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当好不容易进到那已经冷了下来的堂屋时。修终于精疲力竭地和老人僵硬的身体一起,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再也见不到了……
  修闭上眼睛,瘦弱的胸腔艰难地上下起伏着,气管都因为无措和慌张痉挛了起来。
  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不是说好了带我走吗?我要离开那个地方。我要离开那个魔鬼和那个地狱,我答应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躺在地上,再也不说话、不笑了呢?
  索性,爷爷你带我一起走吧……
  修躺在地上,小小的心里却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怆感。
  但是他总觉得这堂屋中有哪里不大对劲,即使把眼睛闭合起来,他也觉得这屋子里似有一道一闪一闪的光线。
  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疲惫的眼皮撑开,找到了那光线的来源——
  堂屋里的电话机上有一道一闪一闪的红光,在这幽暗的室内如同一只含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修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电话机旁。
  老人家里的电话是有语音留言功能的,修的脑袋此刻完全是处于发木发僵的状态,居然循着那光芒摸过去,并麻木地按下了收听按钮。
  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爸爸,我想了想,您一个人留在那儿不行,太冷了,我还是去接你一块儿来过年吧,明天我们一起再重新过一个大年夜。我大约11点的时候到,您什么东西也不用带,到时候跟我走就好。”
  修听到这番留言,才如梦初醒一般,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挂钟,外面透进来的雪光把现在的时间照得一清二楚。
  十点三十二分。
  修嘴唇一哆嗦,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老人的儿子快要回来了?!
  自己要怎么交代?怎么向老人深爱着的孩子交代?怎么向那个从未谋面的、但却间接地影响到了老人对待自己的态度的、小时候和自己一样倔强的中年人?
  修身体中沉睡的细胞顿时活跃了起来,一些被他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情绪,此刻也全数复活了过来!
  在地狱中的痛苦,无望,挣扎,愤怒……
  在天堂里的幸福,快乐,安逸,温暖……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消散了,只集中在了“愤怒”之上!
  在修体内,极度的悲伤渐渐转化为了极度的愤怒:
  要不是因为武诚!
  要不是因为那个恶魔!
  他毁了自己的生活。毁了自己的一切,到现在还把他唯一能感受到幸福快乐的源头毁掉了!
  直到这时候,修才发现,自己和武诚的确是亲生父子!
  他们的体内,全都隐藏着一头暴虐的野兽,只要那头野兽被激怒,它就要将激怒它的人尽数撕碎!
  而现在,修身体里的野兽,正在渐渐地复活……
  他转身出了老人的院门,回到了那座地狱里。
  武诚正在床上睡得云里雾里。满身都是肮脏的酒臭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还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油漆味。
  武诚之前本来打算把家里掉了漆的桌子好好漆一漆。但自从染上赌瘾后,他就把原本找好的劣质红油漆丢在了一旁,弄得房间里充满了油漆的臭味。久而久之,修也就习惯了。
  修看不见躺在黑色阴影里的那个所谓自己的父亲的样子。却能清楚地知道,他肯定是衣服裤子都没脱,整个人像一坨大型垃圾横卧在床上,衣服的前襟上还沾了一片呕吐物的痕迹,枕头上还留下他肮脏的口水渍,油腻腻的头发支楞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腥臭味。
  修进门时,他发出一阵呜呜噜噜的梦呓声,然后翻个身。继续发出深沉的呼噜声。
  修没开灯,蹑手蹑脚走到墙角,那里摆着一排一排武诚喝空的啤酒瓶。
  武诚习惯把喝完的啤酒瓶攒起来放在一个房间里,也不愿卖,好像那一大排一大排壮观的酒瓶子就是他的军功章和荣誉证明似的。但因为最近那个房间的地面已经被摆满了,武诚就把多出来的瓶子转摆到了堂屋中。
  堂屋的窗户没关,吹进来一阵寒风,酒瓶子呜呜地响起来,像是首调子简单的哀乐,倒把修吓了一跳。
  所幸,武诚的呼噜声依旧是那么嘹亮。
  因为四周实在黑得厉害,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判断周围的境况,修怕碰倒了一两个酒瓶,把武诚吵醒,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最外侧的一个瓶子,然后仍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武诚的床前。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敏捷,好像这样的动作,已经在他脑中设想过无数次了。
  走到熟睡的武诚旁边,举起瓶子,冲着他的脑袋砸下去……
  修站在他的床边,挡住了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屋内又没有灯,看不到武诚的位置,但根据他响亮的呼噜声也可以判断个**不离十,哪里是他的头部位置,修能够清楚地感觉到。
  修紧张得快不能呼吸了,他这才发觉到手里的瓶子很沉,像是装了什么东西,修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瓶子里肯定装的是武诚还没有喝完的酒。这对修来说反而更好,因为能够更顺利地一击致命。
  修扬起手里的瓶子,他手底下就是打着呼噜睡得香甜的亲生父亲武诚,但那一击他迟迟落不下去。
  你不要解脱了吗?
  你不杀了他,刘家老人的仇谁来报?凭武诚狡辩的能力,说不定真的能颠倒黑白!老人已经去世了,不能再背上偷窃的罪名!
  再说,老人的死,也的确是因为他自己失足落下梯子,几乎算是死无对证……
  而且,你不杀了他,你自己早晚会死在他手上,那些追债的人会放过自己吗?
  武乐修,你还在犹豫什么?
  尽管有无数种理由在修的脑海中飞掠而过,他终究还是慢慢垂下了手。
  他不能干这个。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要是杀不了武诚,要是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修完全不清楚。
  人总对未来未知的事情抱有莫明的恐惧,既然不敢,所以这种事,想想也就够了吧?
  修准备把酒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自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