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7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2-24 21:57      字数:5130
  于是,他继续讲起自己的故事。
  在中年人和青年人交涉的过程中,老人终于忍受不了了,他直觉这群人很危险,但他现在无路可逃,只好鼓起全部的勇气,颤抖着声音问:
  “你们是什么人?来我们北望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在老人问出这句话后,那个青年人和中年人立即停止了争执,年轻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亲切温和的笑意,而那个叫做黎朗的中年人,面色恢复了正常,推了一下架在鼻尖上的眼镜,开口对老人说道:
  “我们就是北望村人。”
  那中年人的声调充满了说服力,好像他说的就是事实一样。
  老人也被他这样坚定的语气弄得一怔,但他立刻反驳道:
  “这里的人都死了,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年轻人哈哈地一笑,说:
  “我就是北望村人啊。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在村东头的小学里读的书,东海大爷,您不记得我了吗?”
  老人愣了,他没想到,年轻人会这样对答如流。对村里小学的位置、包括自己的名字,他都没说错。
  一瞬间,老人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搜寻遍自己的脑海,却实在没有印象见过这么一位年轻人。
  见老人不讲话了,年轻人和中年人挥挥手,那群老人就都散去了,如同一群听话的绵羊。
  老人目送着他们有秩序地钻入以前村里人住的房子,傻了眼。
  这群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年轻人看老人在发呆,就走上来,热络地搭了一下老人的肩膀。说:
  “东海大爷,你前段时间生病了,村里人都很着急。看到你现在健健康康的,大家也都放心啦,对不对,黎朗?”
  叫做黎朗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镜,不点头肯定。也不摇头否定。
  年轻人的这句话,彻底扰乱了老人的心神:
  难不成,村里人没有生病?生病的是自己?自己因为生病而产生了幻觉,认定北望村人都死绝了,但这些,也仅仅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可是不对啊。这村里的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他晕晕乎乎地问眼前的年轻人:
  “我病了?”
  他得到的,只是年轻人的一个混合着同情的肯定眼神。
  这个眼神。让老人一下子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他晕头转向地回到了村里的墓地,看到林立的墓碑,以及上面因为风吹雨打而有些褪色了的村里人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会儿,就立刻选择了一座新挖不久的坟。手脚并用地把里面的尸体刨了出来。
  因为他一个人没办法做出来那么多口棺材,村里人的尸体他也只是用席子卷起来。挖个坑埋好,所以尸体腐烂得也快。
  看着那已经烂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尸体,老人的头越发晕了。
  这算什么?
  难道自己亲眼看着那么多人死了,亲手埋了那么多人,全是假的?
  不对,这帮人才是入侵者!
  老人又晕晕乎乎地跑了回去,发现那个中年人已经不见了,只有青年还在,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柳树下,用柳树叶子卷了个柳笛,含在嘴里,咿咿呜呜地吹出不成调的曲子。
  老人看到他,有些胆怯地凑上去,青年也察觉了老人的存在,笑着看向他,问:
  “东海大爷,什么事儿?”
  老人对眼前青年的态度感到无所适从,因为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青年,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好像早就和自己相当熟悉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才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娃,你叫什么?”
  青年好像挺惊讶地露出了笑容,他把手里的柳笛丢掉,拍拍手掌,说:
  “东海大爷,你忘记了?你病得真的好厉害啊。”
  老人恍惚了一下。
  难不成,自己真的病了?
  青年并没正面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说:
  “不过您不记得我不要紧,我记得您就可以了。我是村里管事的,如果您有什么事情,大可以来找我。”
  管事的?
  老人明明记得,自己是村长的儿子,如果自己父亲死了的话,这村里的大小事务,应该是由他来管辖才对。
  难道,自己连这个都记错了?
  看大爷的眼神已经飘忽不定了,青年人抛出了一个问题:
  “东海大爷,你以后会离开北望村吗?”
  老人一怔,面对着青年真诚的眼睛,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点头。
  看到老人的动作,青年满意地笑了,他再次把手搭上了老人的肩头,说:
  “这就对了,东海大爷,您以后就安安心心地呆在村里边吧。您也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了,我还年轻,需要您多指导呢。”
  青年接下来的话,老人完全没听进去,他只知道自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渐渐地相信了青年的话,渐渐地认定,北望村原本就是这样的,从来没发生过什么瘟疫,从来没死过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病中看到的幻象。
  可是。当他一个人回到村后的墓地时,看着那些墓地,想象着土地下面腐烂的尸体,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并认定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那些尸体生前是什么样子的,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尸臭是什么味道,尸体有多重,他记得很清楚,这些东西。难不成全是自己的臆想?
  老人浑浑噩噩地在村里徘徊着,如同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幽魂。
  除了在发现有人入住的第一天里,他和“村里人”发生过一场不大友好的争执后。那些“村里人”再见到他,还是会向他热络地打招呼,好像那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像,这些人在之前就已经和他很熟悉了。
  原本荒废了的田地。重新被耕种了,原先果实腐烂了的果树,又纷纷结出了新的果子。
  一切,都是那样安详而平稳地推进着。
  只有老人一个人,被时光抛下了。
  老人直觉北望村已经被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占领了,可他依旧没有逃离。
  或者应该说。他压根就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无法割舍下这个地方。
  在瘟疫爆发的时候,他没有离开。现在,他同样不会选择离开。
  而且,他觉得,自己就算想要离开,这个青年人也不会让他离开的。
  因为。只要他靠近村口,就会发现有人在尾随着他。好像时刻在提防着他,不准他离开北望村似的。
  他本来也没想走,对于那些跟踪看管自己的人,他只需要假装看不到就行,相安无事。
  渐渐地,他就可以做到对陌生的村里人视若无睹了,那个“管事的小伙子”好像看不到他对村人的抵触态度,要分给他一套房子,让他和村里人融合一下,他拒绝了。
  一旦进入北望村的村庄,他就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所以,他基本不肯踏足村落,白天黑夜,他都守在坟墓边,望着那四十四座墓碑发呆。
  他在村后的墓地旁盖起了一座茅草屋,只有住在尸体的旁边,他才会感觉安心,才能确认,北望村已经没了,现在的北望村,正被一群“活死人”占据着。
  之所以叫他们“活死人”,是因为老人发现,这群老人平常就像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幽灵,聊天的时候,也只会说同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子女在城里过得如何如何地好。他们天天这样说,丝毫不会感到厌烦,最后,老人甚至单单听他们讲一句话,就知道他们下句话会说什么了。
  但是,一旦他们被那个管事的青年人指定去做什么事情的话,他们的动作就会变得无比地整齐划一。
  老人相信,即使他们这一秒对自己很热情,一旦青年人下达了要自己死的指令,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这群人扑上来撕成碎片。
  这些人,全都是疯子……
  不过,再怎么样,老人渐渐也习惯了,他不与村里人交往,只安安心心地守好自己的坟墓。那青年很照顾他,不仅让他担任了守墓人的角色,还按月让人送口粮给他,让他能够活下去。
  就这样,老人活到了现在。
  ……
  和老人共同度过的第三个晚上,安知道了北望村的由来。
  走在回到招待所的路上,她仍是胆战心惊的,在走过寂静的村落时,她注意着两边的房屋,很难想象出,老人当年看到一群陌生人接替了北望村原本住民的身份,会有多么惊骇。
  安走入招待所的大门时,回过头去。
  她看见一轮朝阳,正慢慢地从地平线里钻出。
  早晨的阳光,却让人感到无比寒冷。
  安想起了在自己临走时,老人的话:
  “如果你还想知道什么,明天晚上,你再来。”
  第四天晚上,安再次来到了坟墓边。
  老人和安已经像是朋友一样了,发现安之后,老人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土地,示意安坐过来。
  在这个晚上,老人讲述了在自己已经渐渐习惯被人占领了的北望村后,大概11年前,他亲眼见证了,一个正常的老太太,如何被北望村逼疯的全过程。
  第二十九节 “我愿意”
  那个老太太,是在11年前,出现在北望村里的。
  “新的北望村”一向不欢迎外人,但因为是那管事的青年人亲自接待老太太的,所以村里人对待老太太的态度还算友好。
  老人本来不想管这些事情,只想好好地看守好自己的坟墓,可老太太来北望村没过几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从楼上推了下来,摔断了胳膊腿。青年人要召集全村人,让老太太认一下,谁是那个把老太太推下楼的罪魁祸首。
  那也是老人第一次看到村里人的集会,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集体的疯狂。
  大家挥舞着拳头,用整齐划一的恶毒语言诅咒着那个推老太太下楼的人,老人挤在一群群情亢奋的人中间,像是一个异类。
  他仰头看向坐在台子上的轮椅里的老太太,是一脸的迷茫与惊恐。
  她怕是也没有想到,北望村这个看似安宁平和的地方,内里却是这样的混乱吧?
  老人想劝老太太离开,可她和青年人的关系很亲近,自己也不敢随意靠近那个青年,只好看着老太太,一日一日憔悴下去,一日比一日像一只惊弓之鸟。
  他感觉,自己每次和青年人接触时,自己的记忆就会被篡改几分,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惊悚了,于是,他宁肯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瞎子聋子。
  但是,在半年之后,他再见到老太太的时候,她的神情,就已经全变了。
  她腿脚因为受过伤,走路不方便,她看到村里人时,就低着头匆匆地走过。怯生生的,但当村里人一跟她聊起她的“儿子”时,她就一扫萎靡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和村里人讨论起来。
  因为好奇,老人也偷偷地凑上去听过几次。
  老太太,好像已经完全把村里管事的青年人当成她的亲生儿子了,提起他的时候,声音里满是柔情的蜜意,但那时候,青年人好像有什么事情。总是十天八天不见人影,她就老是向村里人抱怨。
  但那抱怨的话,也像是在撒娇一样。
  老人看着老太太脸上那种神情。就像是看到了怀春的十八岁少女一样。
  对此,他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老太太因为和那青年人走得太近,已经全然改变了。
  为了防止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他下意识地和这个老太太保持着距离。
  其实,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后来,老太太干脆不出房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青年人突然向村里人宣布,要给老太太的房子周围建上一堵墙,要最豪华最气派的那种红砖墙。
  就像执行青年人之前下达的每个指令一样,这个指令。村里人也都毫无疑问,兴致勃勃地着手去做了,而老人。也被青年人划归成了砌墙队的一员。
  他不想得罪青年人和这些村里人,只好答应去给老太太砌墙。
  因为这,他亲眼看到了对他来说难以接受的一幕。
  在村里的几个老人忙忙碌碌地砌墙时,老太太和青年依偎在一起。
  老人听到老太太说:
  “你是我的儿子吗?是吗?”
  青年微笑一下,语气温柔;
  “当然是。我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小时候是在沙石镇的镇医院里生下我的。记得吗?”
  老人默默地干着活,可他心里清楚,沙石镇里没有镇医院,只有几个小诊所。只有相邻的草时镇才有镇医院。
  老太太却丝毫不对此提出疑问,她的口气很迷茫:
  “我怎么不记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