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1-02-24 21:44      字数:4791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立在风雨昏黑中,依旧清爽文秀,当她看他时,他也在看她,只是点头微笑。
  人流分散,汽车开动起来,嘉弘看到他侧过身去让路,伞一斜,肩头便湿了一片。这只是个平常的雨天,可是,又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雨景。
  等他再转回脸,车子已开出几十米,隔着后窗玻璃,嘉弘目光绝望起来,她还没有同他说谢谢,在小说中,这样的情景是可以发展的,无论如何,一句问候,一声招呼,事情就会有变化了吧。可她只嗫嚅着唇,根本吐不出一个字来。
  车完全的驶了出去,他变成了个淡淡的亮点,终于消失在视线以外。
  嘉弘说不出的疲倦失望,她低下头,额头抵上前座,只觉意志正慢慢地灰飞烟灭。
  可日子还是不动声色地过下去,一进门,便有电话铃声不断。
  电话里,水仙鼻音很重,她说:“对不起,嘉弘。”
  “别这么说,”嘉弘也难过:“水仙,我很抱歉,刚才大声责怪你。只是这事情,吃亏的只有你,我是替你心疼。”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迭声的,边说边哭个不停:“我愿意的,一切都是我自愿。”
  她这算铁了心,嘉弘明日已无力挽回大局,她放下话筒,浑身发软地呆坐在椅上,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些坏消息、伤神的感觉,一古脑儿,兜头盖脸,叫人喘不上气来。
  整个晚上,她反复想着水仙,那个陌生的男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小说,产生怀疑。
  水仙的新居是在一栋别墅,搬家那日,嘉弘过去帮忙。
  房子大得空落落,娇小的水仙几乎会得迷失。
  家具、装饰、用品一应俱全,长长的比利时纱窗帘拖在木质地板上,他们说,这样的温室可叫做香巢。
  女佣白衣黑裤,一早倒上茶来,杯子,是蜂鸟系列的法兰瓷。
  转着精致高雅的瓷器,嘉弘有些坐不住,几次站起来身来,欲要告辞。
  “急什么?”水仙苦笑:“是不是觉得我这里脏,完全一个藏污纳垢之地?”
  “不,”嘉弘急了,已跳了起来,又猛坐了回去,脸上通红:“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多心。”
  隔着紫檀木的茶几,水仙的目光迷惑而颓唐。
  她说:“他送给我一橱的衣裳,全部黑白蓝,件件美得像诗如画,难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难道这个人不是我所深深至爱?可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无法心安理得的去接受纵情?”
  她似在自言自语,可又像是在问别人。
  对面,嘉弘紧闭了嘴,仿佛一松口便会有话语会自己挣脱飞出来。
  “唉。”她叹了气,也沉默。
  房中一片寂静,只听到古式珐琅立钟在‘嗒嗒’地走针。
  门铃响了,用得是一首曲子,嘉弘依稀记得它的歌词,是:“你可否知会我,爱你,能有几种方式。”她有些好笑,不错,他爱她,用得完全是另一种方式。
  女佣过去开门,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不过三十五岁左右年纪,有着书卷气质,和英俊冷静的面容。
  嘉弘不由站起身来,房子的真正主人来了。
  “你就是嘉弘吧,”他微笑客气,露出二只尖尖犬牙,十分有礼端正:“快坐下,水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水仙不动,仍陷在棕色的丝绒沙发中,没有声响,可,她的目光已道尽一切。
  嘉弘突然涨红了耳根,低头去看杯子,这二个人的周边是容不了第三人的,她自知多余,却已脱不开身,半天,详咳了一记。
  “你回来做什么?”水仙终于开了口,不重不轻,似笑非笑:“难道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也许,”他低低道:“也许。”
  就算不抬头,嘉弘也可感到他们目光相胶,她忽然感到悲哀,这样般配的情侣,深厚浓郁的感情,却存在于如此不齿的关系,自小,连借人东西忘了还都被视为重罪的她,实在不能理解接受。
  她又一次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那是我不好了。”他立刻感到,忙上前阻止:“林小姐,我立刻就走的,请千万多坐一会,陪水仙说说话。”
  他果然走了,到门口,仍不忘记,转过身来,再看她一眼。
  “既然要走,就出去喝杯咖啡吧。”水仙突然兴致大好,她换了衣服,取出车钥匙:“路口有家咖啡店实在是好,如意大利街角的那种,非常之惬意闲瑕。”
  她穿了黑色丝绒的窄身圆领连身短裙子,上身是一件白色中式立领外衣,钮扣从颈到腰,一排敞开,非常的别致时尚。
  “好不好?”见她犹豫,她侧过身来,软语撒娇:“陪陪我吧,我只得你这一个朋友。”
  嘉弘不惯拒绝,何况她又是这么个好心情,她叹着气,仍是一同走了。
  那处咖啡店果然极美,白色的桌椅全摆在户外,只三三二二的几个客人,五月初煦的阳光洒在身上,空气中有淡淡合欢花的味道。
  水仙要了王家咖啡,用一块小小方糖浸透白兰地,然后在调匙上点火,烧焦,再丢进咖啡中,手势已极为娴熟。
  她说:“拿破仑远征俄罗斯时,曾在咖啡中掺入白兰地以暖身,这便是王家咖啡的起源。”
  嘉弘仔细地观察她,眼前的老同学已经面目全非,曾几何时开始,她懂得了挑馆子、点西菜、选咖啡,这一切变化俱是来自那人吧,品味高雅,必也是个有学识的男人,如果没有这种关系,他实在是个良人。
  “觉得他怎么样?”水仙还是忍不住,眼里闪着光,轻轻问:“你觉得他是不是很好?”
  “不错。”谁能够打击一个正沉浸于幸福的女人,嘉弘也不能够。
  “他是不是非常英俊,是不是很得体大方?”
  “是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知道许多有趣的奇闻异事。”
  “也许。”
  “你难道就没有意见?说说吧,你对他第一眼的印象是什么?”
  嘉弘迟疑起来,观察人,是她的强项,平时,她最喜欢看着街上的来来往往的人,分析透视他们,通过他们的行动表情说话来猜他们的性格,只是,她不想鼓励她。
  “他很好,”她说:“如果他不是他,这个人,实在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水仙呆住,这话,她听得懂。
  “你仍是不喜欢他,也不赞同我。”
  “是。”
  “你仍觉得我破坏了他的家庭?”
  “是。”
  “不错,”她的红晕立刻褪尽,眼神也黯然下去:“我同有妇之夫来往,我大约就是你书里的那些坏女人,可是,嘉弘,难道你不觉得你的书写得太过完美?那样黑白分明的角色,又有谁会有福气做原身?”
  “我写得都是些善良的人物,虽然他们太过理想化,可是,他们亦是有血有肉,现实存在于你我身边。”
  “那只是你看得不够深刻,黑与白之间尚有深深浅浅的灰,人又怎么可能正反分明?”
  嘉弘恼怒起来,她居然置疑她的作品,那些个美丽的人物原型,都是以水仙的外表,嘉弘的思想所塑造,这是她们共同的结晶,她居然驳斥起它们。
  “也许我的文笔太过幼稚可笑,可我自认诚挚可靠,做为人,应该是这样。”她虽努力控制,说到最后,指尖已微微发抖。
  “嘉弘,”水仙悲哀看她:“你从来没有接触过社会,一直以来,生活对你太好太好,在你的人生观中,鲜花必是美的,父母都是慈爱的,所有的罪犯,同姓恋,俱是不可饶恕的恶人,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而你也把婚姻看得太高太远。”
  “要我说你什么好呢?”她倾过身来,止住她已发怒的表情:“你被关在自己那栋的公寓里,与世隔绝,编织美梦,诚然,你的文字是极美极善,可是,那些内容都是假的,它只能被用来欣赏观看,却不能引起任何人心里的共鸣。”
  到家中,嘉弘犹自怒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仿佛是直接冲到大街上招来了出租车,水仙仍坐在原地,并没有起身留她。
  也许,她没有社会经验,同外界不相往来,可是,写自己想象中的故事,有一群固定而倾慕的读者,已是她生活的全部。
  第一次,有人当面批评她的故事,这个人,居然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倚在窗台前,嘉弘只觉茫然若失,
  电话铃呜咽般的响半天,她只得去接。
  “嘉弘,手头的那篇稿子什么时候交来?”
  这是杂志社的总编辑徐大姐,也算嘉弘的顶头上司。
  “快好了,只差个结尾,大约还须一星期。”
  “好极了,你总是最快的。下一篇又准备写什么?”大体所有的上司都知道对员工什么时候该捧什么时候该催。
  “没有想好,还没开始打腹稿。”
  “那就写个社会敏感类题目吧,这一期民意调查显示众多女姓读者希望看到有关婚外情的故事。”
  “什么?”她大吃一惊:“不,我不会写。”
  “怕什么?”电话那头奇怪:“前一篇《落叶缤纷时》不就有了相关内容?读者反应顶好,都说看了解气。”
  “不。”她只是推托:“我还是想写回到未来的爱情故事。”
  “咄!”上司不满意:“不是说还没有打腹稿么?古代故事已经写伤写烂,对手那厢近期刚发表了三篇类似题材,我们应该尊重市场调研结果,嘉弘,我命令你写这个题目,情节进展可以随你发挥,主题内容就这么定了。”
  所有的上司同样懂得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又该放任。
  “你听我的,决不会叫你吃亏。”
  “不行呀,”她急,欲再解释,可那里已不听,径直断了线。
  她握着‘嘟嘟’叫得话筒傻了眼,再拨回去,已是忙音。
  雪白的稿纸摊在桌上,在渐渐昏黑的暮色中散出白影,嘉弘呆呆地盯着书桌,脑中一片浑沌茫然。
  不伦、出轨、情人,这样的故事她本也会写,年轻柔弱的主妇总爱穿浅色,默默无语向误入歧途的丈夫,大红,是属于妖艳得意的女人,所谓媚视烟行风骚入骨。
  她喜欢,结局有望穿秋水和浪子回头,如果更上层楼,便会有绝裂的痛苦同花开二度。
  所有的人物一早便有原型,只须填入框架便可呼之欲出,但是,今朝,故事与现实竟然产生交集,这样的一场戏,她怎可能安排,以水仙攻击嘉弘,以嘉弘惩罚水仙?
  嘉弘自问动不了笔。
  ——“你的故事内容都是假的,它只能被用来欣赏观看,却不能引起任何人心里的共鸣。”
  这是水仙说的话,从来,她都是她文章的人物原型,可这个原型,如今跳出纸面来指责抱怨,所有的一切,俱是骗局。
  嘉弘坐不住,又打电话,不通,索性拎起外套,亲自去了杂志社。
  徐大姐本名徐宜,进办公室时,她正二手捏了三只话筒,轮流开工,共同周旋。
  嘉弘静静坐在一边,等她忙完。
  编辑出版人的桌面上永远堆山积海,凌乱不堪,无数封大大小小的信笺塞满每个角落,开封的,未启的,鱼龙混杂,令人眼花缭乱。
  “累死人。”徐宜总算放下已发烫得电话,伸个懒腰,又去翻找文件,嘴里也不闲着:“嘉弘,什么事敢劳你大驾亲临?”
  “我不想写婚外情。”她低声商量:“古代不行就写时装剧吧,我可以写个关于天桥的爱情。”
  “不行。”徐宜圆脸圆眼,不过近三十岁的年纪却已颇具威严:“模特影星名流一概欠奉,我们的读者又不是初涉江湖的乡下人,好莱坞棕榈奖当道的今日,啥人会去好奇明星的感情?身边的例子绯闻太多,见怪不怪,早已无趣。”
  “那就写个欧式复古的,或者民国初期,不算古代亦是新鲜。”
  “笑话,你准备写什么?罗米欧与茱丽叶?小凤仙同蔡锷?拜托,臆想梦幻并不适合本杂志社风格,求真务实才是大道理,我们不需要雪姑七友式的童话,我们只相信民意测验的结果。”
  “可是……”
  “嘉弘,”徐宜打断她:“我忙得贼死,统同这么几个手下都派出去办事了,我一夫把关,身兼数职,你就不要再来添乱了,好么?你是专职的作者,天下没有你做不出的题目。”
  才一说完,铃声又起,她忙不迭地去抢,又塞过杯子:“抱歉,帮我到那头去蓄杯水。”
  嘉弘无奈,替她倒水关门,自己走出了门。
  平日不出门,出来了,也一时不想马上回去,将车停靠至一边,她下了车,到闹市去走走。
  大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喧嚣,嘉弘慢慢地踱走,呆呆地打量众生。
  她不懂得现实么?这一堆堆自眼前而过的人物,万般模样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