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孤悟      更新:2021-02-24 21:22      字数:4895
  辗转良久,他方才挣出一句:
  '哥哥,你是不是在恨我?'
  丹朱的面上毫无表情:
  '我没有恨你。这是我命中该有的劫数,纵然当日你不假装疯颠,我也未必逃得过去。更何况,母亲临终传位于你,你是君,我是臣,天底下岂有臣子记恨君主的道理?'
  季白听得难受,丹朱的话句句剜心,他却无法有片语辩解,只能垂了头道:
  '哥哥,你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
  丹朱却侧身让过了,不肯受他的礼。
  '我自己发的誓言,与你何干?你又何尝对不起我了?总之是我合该!'
  他咬了唇不再说话,季白也终至无言,房间里的空气陡然凉冷了下来。
  雨渐渐下大,檐下积着一个小小的水洼,也在慢慢扩开。秋风摇着窗前的几株芭蕉,蕉叶零落,似乎也已禁受不起。
  季白正坐在风口上,他穿得单薄,只罩了件月白的衫子,风一吹就显出细伶的骨架来,愈发显得荏弱纤瘦。
  '蒙戎……他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西寝殿?'
  丹朱的目光幽幽地望着外面,季白心里一跳,有什么东西滑过去,但却无法具体地把握住。
  出于某种连他自己也不能明了的原因,他撒了谎:'不,我不知道。蒙戎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子而已。'
  这样单纯的理由,丹朱竟然也信了。
  季白模糊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几经犹豫,说道:
  '丹朱,我想你还是离蒙戎远一点比较好。'
  他终究有顾忌,说得隐晦。
  然而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也清楚其中的含义,可是有些事,就算是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是会不知回头地去做。
  季白也不知道,他离去前所说的这一番话能不能让丹朱有所醒悟。从花园里回头望去,丹朱兀自坐在窗下,神思迷茫。
  20
  回去时,蒙戎已在西寝殿等着他。
  '小东西,见着了你哥哥,高兴吗?'
  他牵着季白冰冷的手,领他到火盆边上去。季白打着哆嗦,窝在蒙戎的怀里,任他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替他搓揉手脚。
  过了一会儿,身体渐渐地暖和了,手脚在蒙戎的努力下已经泛起了粉色的晕红,季白却仍然闷闷地不肯说话。
  '小东西,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哥哥吗?为什么见到了反而又不开心?'
  蒙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抱起他轻飘飘的身子。这半年来也喂了他不少的好东西,怎么还是这么羽毛似的没一点重量?蒙戎拧了拧眉,看来以后要陪着他吃饭才行。
  少年苍白细弱的胳膊抬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沾满了泪水的脸贴到他的脸上,季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白乖乖的,不要扔下阿白一个人呀……'
  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的眼泪,直接地流到了蒙戎的嘴里,咸咸的,却让他心痛莫名:'小东西,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丹朱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骂了你?他有打你吗?'
  心慌意乱的蒙戎赶紧检查季白的身上有无伤痕,但是季白却死命地搂住他的颈:'不要……不要……阿白冷……好冷!'他哭得哽咽起来,蒙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季白睁着一双泪眼,鼻子红红地瞧着他:'你也不要阿白了么?你会把我丢出去么?'
  怒气突然地卷上了蒙戎的眉宇,本来深潭般温柔平静的蓝眸此刻却化作了涛天的巨浪,已经从季白的话里推测出事情的整个经过的蒙戎,如同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吼了起来:'他竟然这么和你说?他说我要把你丢出去?告诉我,丹朱是不是这样说的?'
  他勃然的怒气吓到了怀里仍在抽泣的少年,季白错愕地看着他,全身都在发抖,面色如纸。
  咆哮的猛兽立刻收起了狰狞的爪牙,蒙戎歉疚地吻了吻他的额:'对不起,小东西,我竟然对着你吼叫,把你吓坏了吧?'
  守在殿门口的李和——季白搬出清凉殿的时候,也把这个幸运的少年宦者给带到了西寝殿来——他正对着挂在廊下的一只五彩鹦鹉挤眉弄眼,无声地做着口型诱它说话。蒙戎怒吼的时候,鹦鹉也吓得扑扇着翅膀'嘎嘎'乱叫,李和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可是紧接着他就听见了蒙戎在对季白道歉,李和刚巧张开的嘴这下差点就合不上了。
  他是听错了吧?大王竟然在向人道歉?那个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最强颈的谏臣噤口的大王,竟然在用这么温柔愧疚的语气说:'对不起……'?!他净身进宫的那天,负责教他们规矩的管事曾颤巍巍地带着他们念:'夫大王者,受命于天,御万民,统四海,无有不利,咸为上意。'那意思是说大王受上天的命令来治理天下,御使百姓,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承应上天的意思,没有不对的。可是大王道歉……这也算上天的意思吗?
  李和悄悄侧了身,从半开的门缝里偷觑进去,只见青年君王低着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吻干怀中少年仰起的脸上纵横的泪痕。嘴里还在不停喃喃地说着抱歉的话语。蒙戎对待季白的种种温柔,李和见得多了,可从来没有象现在这种感觉,明明应该是觉着非常幸福,却又揪紧了心担忧,仿佛这幸福转眼就要化掉流走,留都留不住。
  '我一定是听错了。'
  他轻轻地对自己说,站直了身体,重又去逗那只鸟。
  季白终于不哭了,他也累了,依在蒙戎身上睡过去。蒙戎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让他好好地躺在沉香榻上,拉过锦被给他盖好。他的手擦过季白的面颊,梦中的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唇边微微地扬起笑纹。蒙戎的手在季白脸上停了停,见他再无反应,这才离开。
  听到他的脚步声出了殿门,接着院子里小黄门捏着嗓子压着声音唱旨:'起驾南室殿喽——',余音悠长地一层一层荡漾开。屋子里,季白睁开眼,唇上的笑纹变得苦涩而凝重。蒙戎这一去,那边必定是一场大风暴,以丹朱的性子,是绝不肯替自己作半句辩解的,只有令蒙戎更加误会于他。这一招离间之计,虽然不能真的让蒙戎与丹朱一刀两断,可是起码也能令他们疏远一段时间。
  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丹朱能想清楚才好。仇恨是一把双刃的剑,刺伤敌人的同时也能伤了自己。他是别无选择了,可是丹朱却还能有躲开的机会,端看他能不能把握了。
  远望着南室殿的方向,季白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21
  六月,祢进入了她的雨季。
  今年的雨季较往年提早了近两个月,很多地方雨一直下了很多天都不停,形成了水灾。蒙戎变得非常忙碌,每天都有雪片样的奏报从全国各地递上来,但是全都是不好的消息。云支去年才刚修的堤坝,今年一涨水,竟然就溃了,大水一路浩浩荡荡,淹了两个县的土地,卷走了无数人的生命。还有莱芜因为连日暴雨山基动摇,南边半个山坡垮塌下来,将山下诺大一个村子全埋在了山石泥流之中,全村老小几千人竟没一个能逃得出来,全部做了山神的祭品。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让蒙戎心烦不已了,偏偏原六阳又连着发来好几道密奏称,祢北面的诸候竟然想趁蒙戎忙于冶理水患的时候,联合起来图谋不轨。各种各样的头疼事加起来,使得蒙戎原来暴躁易怒的脾气又回来了,天天都有大臣被骂得狗血淋头,朝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他摔坏的也不知有多少。
  然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要有一点空暇,蒙戎还是不忘去看季白。有时候他会陪他说说话,有时候他只是抱着他,一起坐在窗下看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季白总是气哼哼地骂老天爷没心肝,蒙戎就说:'老天爷可不能随便骂的,骂了嘴上会长疮。'
  '我情愿我嘴上长疮,只要他别老是哭。'季白嘟起嘴,他总说下雨是因为老天爷小气,是个爱哭鬼。
  蒙戎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笑道:'长疮可是会痛的。'
  '我情愿痛,也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蒙戎震动了,他收紧手臂,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少年:'不,小东西,哪怕老天永远下雨,我也不要你痛苦,这样我会更不开心。'
  雨果然一直没有停,灾情越来越严重,就连王宫也不能幸免。
  西寝殿的后面有座土塔,是前朝的某位王为他的一名妃子所修。据说这名妃子是一位异国的公主,嫁到祢来以后日夜思念故国,终至病倒。祢王心疼爱妃,便命人在殿后修了这座塔,让妃子能够登高望远,长眺家乡。这个故事后来怎样就没人关心了,大家只是在看到塔的时候会赞一声那位祢王的深情痴心。然而就是这座塔,也终于顶不住几天几夜的狂风暴雨,在一天夜里垮塌了。
  塔倒下的时候,西寝殿也为之一震,季白猛然惊醒,坐起身来便看见窗外沉沉雨幂之中,无数身影伴着灯笼烛火慌乱地穿梭,有的灯笼落到了地上,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踩熄了。雨打在房顶上和树木枝叶上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宫人们哭喊号泣的声音也夹在其中,凄惶悲切。
  季白听见李和声音也在里面,但是他似乎还比较镇定,正在指挥其他人各尽其责。季白还从未听过他用这么尖的声音嘶喊过:'赶快派人去告诉管事,不是地龙翻身,是大雨把塔冲倒了。不是地龙翻身——你瞪我干什么,赶快去啊,要是惊吓了各殿的夫人谁担这个责?……哎哟,你在这里瞎跑什么?还不去找大夫来,你,还有你,赶快把所有的空房打开,把受伤的人都抬进去安置,这么多人,难道全躺在雨地里啊?……大王?啊,这里太危险,大王你不能……'
  他的话未说完,大殿的门已经'咣'的一声被撞开了,季白惊疑地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闯入了他所在的内室,下一刻,他的人便被揽进了蒙戎怀里。
  '小东西,你没事吧?没事吧?'
  蒙戎仓惶的声音从季白头顶传来,当年于战场之上,亲眼目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有如阿鼻地狱,犹自不曾皱一皱眉头的他,此刻竟然连说话都在颤抖,抓着季白肩膀的手更是紧得要掐进他的皮肤里去了似的。
  季白只觉得脸上湿湿的,他的手放在蒙戎背上,触手处也是湿的。这时落在后面的近侍才赶了进来,手中挑着的一杆灯笼给黑暗的房间里带来了一片温润的光华。
  光华映处,蒙戎居然只穿了身单衣,赤着一双湿淋淋的脚站在季白床前!
  季白嘴唇轻抖,再也控制不住,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流到嘴里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22
  直到第二天天亮过后,季白才知道为什么蒙戎会那么惊惶失措地跑来看他。
  原来那土塔倒下的时候是对着西寝殿的方向,所幸西寝殿屋顶饰有青铜立鸟给挡住了,且塔顶砖瓦经年风化不少,这才没把西寝殿砸出个洞来。但是殿侧一排宫人们居住的偏房就没那么幸运了,沉重的塔身正好压在上面,将一排屋子尽数压垮,是夜正在其中熟睡的十多名宫人就这么化成了齑粉。
  季白站在庭院里,看着所有的人来来去去,忙着收拾残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惊魂初定的疲惫,同时却又有几分的庆幸——幸好自己不是躺在里面的其中一个。
  如果青铜立鸟挡不住的话……季白的目光垂直地从上面落下,他最后停住的地方正好是昨夜他安枕的所在。
  会死吧?他,也会象那些罹难的宫人一样,肢体凌乱,面目扭曲地躺在瓦砾之下,静静地等着别人来替他收尸……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的话,蒙戎也不能幸免。
  蒙戎……
  季白难受地嘘出一口气,他为什么要来?
  明明知道危险,却还要不顾性命地冲来,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好。从他身上传来的颤栗,直到现在自己的指尖仿佛都还能感觉到。他的确是在害怕,但害怕的却不是他本身的安危,而是自己这个于他应该没有丝毫用处的人,一个疯疯颠颠的傻子。
  蒙戎啊蒙戎,我在你心里,当真已经有这么重要了么?
  季白抓着自己衣服的前襟,感到一阵心悸的疼痛。
  这惊天动地的一夜过后,在祢肆虐了整整一季的雨终于停了。
  大水涨得快消得也快,河流迅速恢复了以往安静徜徉的模样,仿佛从来就没有那样凶狠残戾过。躲过灾劫的人们,已经没有时间为死去的亲人哭泣,他们必须尽快地恢复家园,重新修筑起被冲毁的房屋,采集足够的食物越冬,同时还要找到剩下的种子好为来年春耕作准备。
  同时,来自北方的军情也渐渐有了好的消息。原六阳匹马貂裘,孤身入息月部与酋长济朗击掌为盟,获得了这个北方最大部落的支持。息月部既然站到了祢这一边,与之有姻亲之谊的安夏、回龙两部自然也跟着表示将继续对祢称臣纳供,而如今已发展成为北部第五大部落的天蓝,当然更是全力支持蒙戎,如此一来,北方基本算是安定下来。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