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连过十一人      更新:2021-02-24 20:36      字数:4827
  那间花厅的轩窗,有一扇雕花缺了一处仙桃,而榴花画屏上,不协调的涂了一团黑墨,也似我知道黑先生的卧室,是在左边的那间,还有卧室里的那幅字,是新魏体的《骤雨打新荷》。那张明式的八仙桌上,原先还摆着一架需要一天一上弦的自鸣钟。至于那角突兀的顽石,叫驻驾魈,曾将黑先生绊了无数次。
  这种感觉很怪,说不出的诡异。我找块石头坐下来,看荷塘中月亮的倒影。水是温的,月光下可以看见袅袅的水气,夏日专宠的荷花便因此在随风婀娜。这里全部都用温泉取暖,百年前就有巧思将热水沿暗道绕屋而行,温度适中而不干燥,很适合畏寒的人过冬,到了盛夏则切断温泉引入山涧水源,再加上山中地气的凉爽又适合怕热的人消夏,难怪外界比喻此地为世外仙山。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缘自于那位老学究,棋罢闲话时他常常提起骊麓,奉若圣地,说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我好好看看,还摇头晃脑的引述一些与之相关的有趣典故,比如那副龙涎木围棋的来历,再比如那有灵性的驻驾魈的传说。我笑他像个冬烘,他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说原本就是。但除却我,有外人在时他从来不说。可也没详细到雕刻、字画以及摆设。
  所以我真的来过这里,但不会是夙命前生。一些无干的片断渐渐穿起,构成依稀可辨的脉络。黑先生在试探我?还是一直都是提醒?那麽初二那次见面,便已不是偶然。而再早些呢?早到那次车祸?
  “小默?怎麽坐在这里?迷路了?”炎的倒影里有一张半卷的新荷,倏的一动,是惊走了一条小憩的鲤鱼。
  “是呀,正想着谁会来找我。”炎的眼睛好亮,听了我的回答脸上也发了光:“当然是炎哥哥啦,哥哥不会不管你,有我在小默迷不了路的!”
  可我确实迷路了,而且必须自己找到方向:“可你撞了我却一走了之。”
  “啊?……呃,”炎语塞,支支吾吾半天叹气:“唉!当时夜寒真生气了,玩了命的追我,他从小急了就没分寸,我要被他逮住,下场……很难说,所以……”
  炎也怕夜寒吗?我觉得并不是,虽说炎不会承认,但对于大他一点点的夜寒,他真的很尊重。那种对待兄长的尊重。籍由捣乱、抢夺、分享来表达不愿被夜寒忽视的尊重。
  “……呃,我以为自己开车的技术不错,撞过去的角度也事先估测了一下,你的车速也慢,撞一下不会怎样……旁边又没有别的车……夜寒不会不管的……可是……听说你住院了,伤的不轻……我没想到你是无照驾驶,而且我撞的是车尾部……我不是想开脱啦,这些事我半年后才知道,因为我溜出国了,也不敢乱打听,就怕夜寒没完没了……等回来早处理完了,夜寒也可恨的再没提。小默,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要知道是你的话,我……呃,小默,相信哥哥好不好,哥哥……”
  “不是我开的车。”我淡淡的开口打断,忽然很轻松,明月下的夜色也变得令人心旷神怡:“我没什麽大事,也算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吧。”夜寒果然没有将细节告知炎,这一点使我得到解脱。
  “什麽?!”炎愕然,旋即变色:“我就说……可恶!那我的计算根本没有失误?!当时夜寒还敢命令我一年内不能开车!你……在车后座躺着?怕晕车吃了药睡着了?”
  “是呀,我根本不会开车。”我站起来,拍拍衣服,这一天还真长:“带路吧,我累了。”
  ……
  宴席已经散了,屋子恢复原状,夜寒伏案敲着键盘。见我们进来,研究的笑:“怎麽,夜游去了?这麽晚。”
  “小默迷路了,让我一通好找。”炎替我收起外衣,意有所指:“不过再有千难万阻,我还是会找到小默!”
  “哦,萧萧迷路了……”夜寒阖起手提电脑,不以为意的气定神闲:“不新鲜,他一贯喜欢迷糊,倒是炎你也跟着迷路才是怪事。”
  “怪倒不怪,因为有人别有居心的指错了方向,好在我记性不错,又转回来了。”
  我拿起一只血橙,笨拙的剥皮,紫红的汁液从破损处溢出来,流了满手。
  “萧萧我来吧。”夜寒接手熟练的剥好再浑个的递回来,看我整个的啃。黑先生说的不全面,不仅特质,有些习惯终其一生也不会改变。
  “夜寒,你一直都知道?”炎很严肃,也问得冰冷。
  “不,但一直在猜。”夜寒的回答也很正经,听不出情绪。
  “为什麽不说?”炎很不满意。
  “为什麽要说?”夜寒笑了,狡黠的反问。
  “你!可恶!……因为叔叔?”
  “也许。”
  “什麽也许?!……不会,他应该巴不得呢,那就是因为萧萧他……”
  “炎,萧萧一定累了。是不是萧萧?还是你也有问题要问?”
  “没有。”我累了。明天会很费神。而那张床看上去好舒服。
  ……
  第26章
  正月十四
  阴
  这一天皇历上说“财神正东,喜神正东,诸事皆宜。”
  骊麓很安静,如非召唤,连佣人都看不见。却没什麽需要召唤佣人的地方。一切都周到极了。
  我安静的呆在房里,享用快要变成午餐的早餐。起床时身边已没有人,甚至摸不到余温。有些问题需要解决,还轮不上我,于是我等待。有人说善于等待是一种美德。自3由66自80在
  我还是想去后山看看,但不是现在。我将有的是时间,多到在几天前我还不敢想象。多到相信四个现代化、共产主义不是浮夸的口号和遥不可及的梦想。所以唯物论万般正确,所以存在即合理,所以生变才正常。
  每个人都会不断的变化,由生持续到死,不论意愿几何。我更不例外。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爸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甚至陪我参加学校的郊游。这让同学们笑话我是离不了奶嘴的小baby,老师也不赞同的说我已是光荣的少先队员,要学会起码的自强自立。可我爸并不停止,温和的与老师沟通,用他渊博的知识赢得了我这个年级校外辅导员的称号,然后名正言顺。直到有一天我起了变化,不再觉得害怕。我告诉他我记住了回家的路,如果他不要我,我还是找得到家。
  我也在想家是一种什麽概念。有亲人的地方?可以放心睡觉的地方?还是仅仅熟悉、觉得习惯的地方?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对,我心目中的家,是一个永远不会遗弃我的地方。我亲手卖掉那套房子时并没有多少留恋,甚至有些憎恨,因为那里先遗弃了我,不管我如何的听话、如何想证明自己是属于那里的一分子,可到了最后还是措手不及的变化了,那里用一种最彻底的方法遗弃了我。变化成为一套冷冰冰的房子。不再是家。
  从那时起我就发现心里有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因为我记住了回家的路,但家依旧找不到了,而我依旧没有人要。我一直找,找的筋疲力尽,找的日趋绝望,甚至慢慢感觉到或许我找错了地方,我的家构建在另一个世界上。
  可是……
  有很多时候命运很会开玩笑。
  我又变化了,开始相信我的直觉。不像在初见夜寒时,对似曾相识的桃花眼那麽下意识的规避,并刻意将蔑视当作理由,不去思索他明显异样的善变,和暗地窥探的执著。
  原来我在害怕。害怕被遗弃,再而三的遗弃。原来我心底的那道伤,一直存在。只是在几年前,被再度撕开。
  所以我逃避,在自己都不明白时,就欲先行忽略那双让我胆战心惊的桃花眼。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决心彻底避开,于是有了然后,于是变化成了两双,和再下来的很多双桃花眼。黑家的人特有的桃花眼。我所没有的、或许就是遗弃根源所在的桃花眼。我绝望,以为自己被遗弃的不够远。所以在别人再次行动之前不如自己主动躲闪。终结变化,自行了断。
  谁料还是又变化了,这次的变化让我发觉以前的自己……很武断。
  ……没有人急于为我揭晓答案。我知道这是给我时间做出判断。我忽然发现心里的那道伤也发生着变化——正在愈合,不被需要的彻骨之寒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对温暖的期待。期待到相信我曾相信的,并不正确……
  “呀!萧萧一个人呀?!难得难得……寂不寂寞?要不要导游?”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为透过窗户上圆雕牡丹丛看进来的那张脸,光影的明暗使其显得丑怪,而表情,则趋于简单。纯粹的友善。
  “进来吧。”我理解黯荻对我的好奇,因为现在我也一样。旺盛的好奇心不受控制的滋长,对人、对骊麓,都有一种不亚于重生后的新鲜。
  “你出来呀,我要进去了保不准会被那俩疯子追杀的。”黯荻一副小生怕怕的嘴脸,很滑稽,却也耐看。黑家的人真如传言,个个都是相貌非凡,俊美的宛若天仙。只消一眼就能分辨。
  “别装了,想进就进来,”我记得他专管保全,身手及实力一定不同凡响:“哪儿有兄弟为一点小事自相残杀的?你们黑家要有如此行径,才是奇闻了。”即便有,也不会让外人知晓。
  “小事?喝!关系到你哪有小事……什麽你们黑家?到了这里就都是黑家的人了。”黯荻闪身进来,不由分说席卷桌上剩余的早餐:“真好命呀,睡饱了才起床……哪像我,天不亮就被发神经的叔叔踹起来送他去画廊……把玉笋干递过来……谁说兄弟不能自相残杀?我被寒和炎打压了一辈子了……还有汨儿小联,简直不把我当人看……其实就小他们一两岁……要麽都说爱大的、疼小的,夹在中间是受气的……你不会明白啦,又没被人玩儿了命的欺负过……呃呃呃……水……”
  “慢点吃……”又没人跟他抢,我递过水拍着黯荻的后背,哭笑不得的看他捶胸顿足,终于将噎住的食物吞了下去:“你们真好,从小有兄弟姐妹一起玩,不像独生子女,很寂寞。”
  “哦,萧萧真的好温柔好体贴好像……呃,难怪叔叔都乐神经了……我们也都是独生子女呀,而且按特长不同分散在各个地方,学有所成能独当一面才会被黑家允许认祖归宗,我们小的时候……”黯荻脸上迅速闪过一丝遗憾:“是真正的孤独。要拚了命的学习,随时准备接受各式各样的考验,还不知这样到底是为了什麽,连提问题都不行……可以说我们就没有过小时候,因为童年根本没什麽值得回忆的。”
  没有童年……黑先生也这麽说。我的童年回忆里有什麽?我妈说没有送我去过幼稚园是因为我太笨,出了家门就不认路,而且到了四岁才开口说话,不管冬夏一定要挤到她和我爸中间才能入睡。而她接着说笨的孩子才招人心疼,所以和我爸十年如一日的约会、压马路时绝不舍弃我这个电灯泡,我爸在她说到这里时不以为然的插话,说她带着我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笑话老夫老妻老革命了还学小青年肉麻的样子谈恋爱,说我妈是拿我当幌子,只有他才是真心实意的不愿抛下我不管。
  那时的记忆除了玩还是玩,因为不带班,爸妈在学校的工作便有大把的闲暇,我们玩遍了周围的山山水水,寒暑假时便去更远的地方,到了我必须上学的时候,依然一有时间就全家出动……所以我比同龄的、整天规规矩矩拴在家里的孩子更有炫耀的资本,除却不记路和说话晚,我从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有问题的孩子。
  况且还有一个记事起就住在隔壁为我讲三国说水浒谈骊麓的老学究。在他跟前我是最勤奋的学生。不管平房楼房,他家婉拒他人的门槛都几乎被我踏破了。他的博学与丰厚的藏书充实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孤独。
  “你说一大早送黑先生去画廊?是他自己开的?他会画画?”那副海榴画屏,我有很模糊的印象,一管画笔正在挥毫,有人蹒跚着扑上去,清奇的枝干上抖落了一团不协调的墨渍,耳边是安慰的声音,没关系……就这样吧……小不点儿随你,很有天分呢……
  “叔叔哪儿有那闲情逸致呀,再说他这辈子就栽到不会画画上了,是……”
  “黯荻?!你又来搅和?我们的警告是说着玩儿的?”忙碌的人们回来了,杀气腾腾的怒视着尴尬的黯荻,带了极为微妙的敌意。
  “哪里哪里……”黯荻做势欲落荒而逃,忙不迭的干笑着解释:“是萧萧让我进来的,说……早餐太多吃不完……你们别听小联乱讲,借我八个胆子也不敢胡思乱想呀……我也真的什麽都没看见,当时衣物间很暗的,而且我还立刻给他披了衣服……我想起来了,叔叔让我安排防火来着,隐患险于明火,防范胜于救灾,责任重于泰山,我先走了,不用送不用送……”
  “再来就准备挨揍吧!”炎犹自气哼哼的,冲着狂奔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