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世纪史诗      更新:2021-02-24 20:17      字数:4935
  小毓先生祖上是在旗的满人。
  他若是早生个几十年,必能同他的先人一样享受一世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直至老死。
  可惜他生在了民国,家族的势力与风光如同他幼年时当玩意儿的珠玉玛瑙翡翠碗,丢开手就再找不回来。
  到小毓先生十五岁那年,雕梁画栋的大宅子终至败落干净,一砖一瓦也尽数变卖。失去栖身之所的人自是要各谋生路,能跑多远跑多远,省得被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少爷缠上,平白多个累赘。
  其实小毓先生并非如旁人想的那样,是个万事不能的废物。在那些衣食无忧的日子里,他学过不少本事。
  他有不错的笔墨功夫,会画几笔颇有意境的设色山水,能写一手很有风骨的瘦金体,还能吟几句中规中矩的诗词。他也通些音律戏曲,能唱整出的文生戏,胡琴更是拉得极好。
  他这些在以往年月里用来打发时光的能耐,现如今亦可为生存换些小钱,供他在胡同里租上一处带两间小房的院子,不至衣食无着,流落街头。
  他的字画卖出的不甚多,偶尔有人请他题几张扇面;却有不少票友看中他的好胡琴,时常有人上门请他托戏。
  他为此结交了很多人,更因为他的风度与谈吐赢得无数好口碑,从而引得更多的人寻上门来。
  他的身量不高,却能把最小家子气的衣裳穿出最高贵的气派;他从不因曾经的家世而骄傲,也不为如今的落拓而自卑。他永远那么气定神闲,悠然淡定;他待人不过分热情,也不十分冷淡;他不曾巴结过什么人,也没怠慢过什么人,却得到菊儿胡同街坊四邻的一致尊重。
  菊儿胡同还有一位人物,人称二爷。
  二爷姓秦,是秦家的二少爷。秦家同小毓先生一样,是菊儿胡同后搬进来的住户。
  秦老爷长了一双高高在上的机灵眼,甚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军阀混战时期,他凭着那双看透山高水低的慧眼,在各省辗转做过几任油水丰厚的小官。及至民国丢了职,也已经捞足捞够。于是他们举家迁往北平,顶下菊儿胡同最好、最大、位置最正的一处院子,吃着老本等待进新政府谋差的机会。
  秦二少爷是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早先被一心指望能书香传家的秦老爷狠逼着读过一些书,偏他好动不好静,喜欢耍把式练功夫,越大越背离老爷子要他读书做官的期望,现如今更是十天半月不碰一下书本,却日日把拳脚舞得呼呼生风。
  因他脾气暴躁,点火就着,不光在外打架惹事,跟自家老爷子也混不吝。有次把秦老爷气得口不择言,指着他道:“你哪是秦家的二少爷,你生生是我的二爷!”
  这事不知被哪个嘴快的下人传出去,“二爷”的混号便由此叫开。
  秦老爷一怒之下不再多管二少爷。他也想开了,好歹还有个一向斯文听话的大少爷,人又机灵通达,若能寻机会在新政府给他觅个好差使,后半辈子就可靠他了。
  二爷把自己当个豪爽又义气的江湖侠士,在外打抱不平是家常便饭,若有人求助更是义不容辞,有十分力绝不会只使出九分九。
  他学功夫时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因此他从不轻看谁,也不高抬谁,跟谁都亲切周道。菊儿胡同左邻右舍百十号人,不论是窝脖儿的,搭棚的,拉洋车的,还是洋行里做事的,他跟谁照面都大声打招呼,笑容与言语都透着实打实的真。
  二爷与小毓先生头回碰面,就觉着他的言谈举止、行动做派与自己平日里见过的人都不尽相同,却是最得体最叫人瞅着舒服,一见之下就教人想与他亲近。
  二爷对自己的为人甚是自负,相信无论何人,但凡与自己略有交往,便不会不念他的好,愿与他成为兄弟朋友。
  他既想与小毓先生结交,自是勤着登门拜访主动上前示好。小毓先生对二爷的热情却没有做出同等的回应。客气归客气,再无其他。虽说叫人挑不出理儿来,二爷却有些焦躁,因他拿捏不准那人是不是厌烦自己。
  ——笑成芍药样地跟他打招呼,只换来他轻微的一个点头;口沫四溅地讲了半晌趣闻笑话,他也只会把嘴角往上动那么一小下;义愤填膺地与他论不平之事,他脸上宁静得连半个表情都没有;巴巴地送给他时新的小玩意儿,他收下就随手放在一边,也没显出点高兴或是感激。
  作者: rainyday929   2006…3…10 16:09   回复此发言
  2 二爷厉害 BY:于睫
  焦躁之余二爷还有些心虚:小毓先生别是自持身份高贵,瞧不上他暴发户般的家世吧?
  人小毓先生可是从楠木柱子琉璃瓦的大户人家出来的,什么没见识过?自己为他花心思淘换来的银色鸽铃、大蜻蜓风筝、内壁绘着美人的鼻烟壶儿,与他过去曾拥有的玩意儿相比,怕是连个边角料也不如。
  二爷灰了心泄了气,可还是照样勤快地往小毓先生的院里跑,只是不再上赶着讨好他,而是看画儿似的瞧他同别的访客说戏拉琴,吟诗作对,挥毫泼墨。
  往小毓先生那儿跑得次数多了,二爷又一点一点捡回了自信。原来小毓先生待他与别人并无二致,跟谁都是一样的不远不近却礼貌周全,没见他主动邀谁去自个儿家,也没见他上谁家串过门子。
  他的心性合该如此吧?二爷转念一想,又回到原先的热烈不羁。他的心性也是合该那样。
  入夏以后,日本人在卢沟桥外囤兵的事传开,更有人说得绘声绘色:“枪口炮眼直指着城门楼子,说话就能打进来!”
  二爷日间上了街,想瞧瞧北平人都有什么动静。
  在他看来,虽说要打仗的事传得邪乎,可北平还是那个热闹的北平。中山公园、东安市场、天桥、及各处的剧院戏园子,也不比往日清静。北平人该笑的笑,该闹的闹,在大街上斗气拌嘴逞能动手的,也是一起儿又一起儿,比月前只多不少。
  二爷一人溜达到北海,眼望着水里成片的粉嘟嘟半开的荷花,心里甚是宽广舒畅,仿佛小鬼子打进来的事不过是个谣言,而那卢沟桥更是远得没了边,无须他去挂念。
  二爷左手边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一对喁喁交谈的男女,女的烫着现下时兴的鸡窝头,男的穿着格子西装,一看就是新派人物。
  二爷并非有意做听墙根儿的没起子事,偏巧那男人说了个二爷不明白的新词:笛耳*。
  二爷愣了一下,又轻声默念了一遍,确信自己没听过,也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他本想不耻下问地向他们请教,转头看见那女人粉团般娇羞的脸,睫毛垂下又掀起,一双春水样的眼恨不能将身旁的男人化在里头。
  二爷暗自又默念了一遍“笛耳”,牢记在心里,满意地往家去了。
  他断定“笛耳”必是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若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来,必能叫听者既高兴又熨帖,而说出这个优美新派词汇的人,一定会很有面子。
  他决定到小毓先生家寻个时机,自然而不经意地说出这个词,叫他不仅对自己另眼相看,还得又羡慕又佩服地夸奖一句:二爷厉害,知道的可真多。
  二爷走进菊儿胡同,到小毓先生家几步远的地方,瞅见他正站在门口与一个男人说话,旁边的洋车边立着车夫。
  二爷瞧那人长得面生,不象菊儿胡同的街坊,怕这会儿走过去打扰他们说话,就先到一边的背荫处站下等着。
  只听那面生之人说道:“小毓先生,求您好歹给我们奎爷个面子,他是真心实意地请您给托一出。我们爷说了,票戏非得有您的胡琴才成。也不劳烦您上戏园子,只去我们府上花厅,都是自家人,随意得很。”
  二爷撇了撇嘴。他知道这个奎爷是何许人物:此人乃北平最大的票友,唱功不错,有几位老板曾赞过他的戏。
  小毓先生仍是以往不瘟不火地腔调:“多谢奎爷好意,在下当真是身体不适。当初不搭班也是为图自个儿说了算,不必强驽。烦请您给奎爷说,小毓承蒙他看得起,日后必跟他当面道谢、陪不是。”
  传话的家人说话的嗓门高起来,话也变得难听:“小毓先生,劝您别太拿自个儿当回事。我们爷请您托戏是赏您脸。您还真当我们爷看上的是您的胡琴?”
  二爷听着不象话,抬脚想过去相劝,那下人竟动起粗来,又拉又拽地抱住小毓先生的腰就往洋车上拖。
  二爷的火“腾”就烧起来,二话不说冲上去,抓住那人的后脖领往外一扯,再往远处一掼,那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躺在了地上。
  只见他身手敏捷地一跃而起,指着二爷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哪个没提裤子的,把你露出来管老子的闲事?”
  作者: rainyday929   2006…3…10 16:09   回复此发言
  3 二爷厉害 BY:于睫
  二爷一听,更是火冒三丈,铁锤似的拳头挥过去,几下又把那人打翻在地,紧跟着就是大脚一通狠踹。
  “爸爸哎!您饶了儿子吧!”刚才还穷横穷横的人,立马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成了软蛋。
  二爷抬脚还要继续踹,小毓先生抱住他的胳膊道:“二爷,他既‘叫’了,您就饶了他吧。”
  按北平的规矩,动手的人若有一个叫了“爸爸”,另一人没打够也不能再打。
  二爷只得硬生生将踹出去的脚跺在地上,吼道:“滚!回去叫你家奎爷好好管教管教!”
  小毓先生将二爷请进门。屋里有几位访客见二人面色有异,刚想询问,二爷已经耐不住,连呼几声打得不过瘾,把经过连说带比划地学了一遍。
  众人听罢,先把无礼小人骂了一顿,又拱手道:“还是二爷厉害,”“多亏二爷在跟前儿,不然小毓先生非得吃亏。”
  二爷心下得意,接过小毓先生端过来的清茶,正跟他脸对脸打了个照面,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比平时温暖许多,二爷脸上更是乐成大朵姬花魁的模样。
  这事过去,大家伙儿又拉开架势接茬儿说戏。
  只见小毓先生端坐于方凳上,姿势极优雅又极自然地拉起了胡琴,有个清水脸的“老生”站在屋当间儿“咿咿呀呀”地唱。
  这位“老生”票得极不地道,嗓音甚是难听。
  二爷皱着眉头听了几句,一个劲纳闷。他看不出小毓先生有何身体不适,而这个“老生”的唱腔跟奎爷比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知小毓先生怎就非得给这半调子托戏,驳了奎爷的面子。
  没过多久,日本人进了城,巡警们开始吆喝着净街。
  北平的善良百姓这才醒回味来。当年皇上出行才净街,难不成这小鬼子要当中国的皇上?原来贪心的小日本守着卢沟桥,不是看上了那些形态各异的石狮子。
  北平人是顶冷漠又顶热心的矛盾体,他们不管是大排场的出殡还是寒酸的发丧,都能拿出最大的兴头去观看,过后还要与众人极详尽地品评,总结出无数条可供借鉴的经验教训。他们并不管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用得上。
  起初,他们就像等待殡葬道场一般观望着守在城外的日本兵。而今知道了他们的野心,北平人自然要动怒。但是北平人的怒气又是那么短小,眼瞅着街面上一队队的短腿子兵和走路跟磕头虫似的日本娘们儿,他们更愿意在背后用最恢谐的语言贬损或是咒骂,以显示自己的大度与聪明。
  北平人还惯于自我安慰,因而他们并不十分惊慌:“庚子年八国联军闹得多么凶,末了儿还不是得走?这回不过是一个日本,他们就算再贪小、再霸道,架不住咱中国人能忍!咱大方点儿,忍到他们吃够拿够,到时候还得卷铺盖回自个儿老家去。”
  二爷更是心宽,依他的想头,就算这天塌下来,也会独把北平这一块留个空。
  这一日,上外头运动差事的秦老爷子拿回家一手巾包昭和糖。二爷早就惯了有啥新鲜玩意先拿给小毓先生,见这糖又没多少,索性整包拎着出了门。
  走在路上二爷又寻思,若是小毓先生问起这日本糖是啥滋味,自己说还没尝就给您送来了,叫人听着就跟自己多上赶着似的,面子还不得丢到姥姥家去。不如趁现在没进门,先尝一颗再说。
  二爷嚼着糖心下直念叨:这日本人的东西就是不成,花布比中国布鲜亮吧,可它不尽穿,没洗几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