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747
  首先死去的是阿玛丽亚。索蒂尼在那封信的末尾逼问了她那个人类的永恒的问题之后,姑娘便以她勇敢的气魄和深沉的情感选择了一条比弗丽达等人更为艰难得多的道路用拒绝爱来爱。这样的爱是永远的沉默,差不多等于无。她为什么作这样的选择?因为心气高,因为意志强。这一来的后果不光是她本人世俗情感的死亡,还造成了整个家庭的巨大灾难。城堡开始了对这一家人的剥夺,或者说这一家人在城堡的威慑之下开始自己剥夺自己。那位老父亲,将自己家里的财产全部花光了用来贿赂城堡,最后连健康也失去了。于是他成了自由人。自由人能干什么?自由人可以自己设定目标来生活。老人做出了示范,不断地无中生有,不断地造出光来照亮他们阴暗的小屋。若不是落到这种地步,又怎能体会到绝境逢生的喜悦?由于缺少上帝,老人自己就成了上帝。理解了老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三个倔强的儿女。这位老人本就知道背弃了城堡就要遭天罚,并且坦然地承受了命运。他采用的方式是最黑暗的忏悔既无对象,也不知具体罪行的忏悔。这种忏悔深如无底洞。但是还不行,他还得自觉地去找对象,找罪行,一刻都不停止!他找了又找,直到他和母亲两人瘫倒在城堡大门口的石头上,再也不能动弹。奥尔伽也是死而复活的典型例子,是黑暗中的造光能手。在她这里,永远是天无绝人之路,永远有不抱希望的希望。她不但自己承担苦难,还将弟弟造就成一个信使。她的能量大得惊人,她的创造令人目不暇接。是城堡用它的意志,那种强横的意志激发了她体内的创造性吧。现在我们看到了,对于这不平凡的一家人,城堡所说的是:要么去死,要么创造,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我们还看到,穿过城堡原则的缺口,有无限的生的希望在活跃着。人必须拼尽全力,从缺口挤出去求生。
  城堡的意志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对奥尔伽一家人身上这样表现得如此强横。在此处我们真切地感到了造光的冲动那种伟大的瞬间的再现。每一个进入这种诗的意境的读者,都将体验到跃动的、痛苦的娱悦,和在诗人的引导下一道来创造的娱悦的痛苦。谜底终于展现出来:城堡的意志原来是人类自身那永生的意志,那扑不灭、斩不断的意志。这种意志突破思维的权限,将天堂与地狱合二而一,将透明的寓言的宫殿建造在巨大的废墟之上。而当我们定睛凝视这种意志时,它又重新化为更深奥的、永恒的谜语。
  1997年12月20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10节 布鲁娜妲之歌读《美国》
  谁能料得到,在诗人那干竹子一般枯瘦的躯体之内,会潜伏着这样一个胖大、笨重、狂暴专横、反复无常而又阴郁至极的艺术之魂?她就是日夜兴风作浪的布鲁娜妲,城市上空那块阴暗的领地里的女王。
  布鲁娜妲曾经是世俗中的一员,为从芸芸众生中脱离出来,她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剥离的过程。那是一种常人无法想像的过程,它需要六亲不认的冷酷心肠,也需要蔑视现存秩序的气魄和豁出去成为孤家寡人的胆量。骄傲的布鲁娜妲首先就赶走了那么爱她、依恋她的丈夫,把他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让他在绝望中徒劳地挣扎。这便是女王从前从世俗中超拔的第一步。她要干什么?她内在的欲望逼得她要发狂了,她要去创造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她要建立自己的艺术王国,这就是她要干的。她,全身沸腾着热浪,胖大火热的躯体将身上的衣服都快胀开了,然而她却行动不便,不借助于别人就无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她的活力正日甚一日地成为她自身的负担。一个特殊的日子来到了,那一天,狩猎女神站在楼下,她那明亮的目光落到流浪汉德拉玛什身上,立刻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她将他带到高楼顶上那黑暗的寓所里,从此与他合为一体,随同一起的还有流浪汉鲁滨松。
  超拔后的布鲁娜妲就这样在那座高建筑的顶楼寓所里开始了她的真正的艺术生涯。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折磨,是无穷无尽的、别出心裁的蹂躏,是一次又一次的毫不留情的践踏。德拉玛什和鲁滨松这两个精神的游魂在那个不平凡的日子里见到的,正是布鲁娜妲那洋溢着活力、显示着矛盾的美艳肉体。流浪汉们立刻就明白了: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他们的归宿,她将使他们得以成为人,她将使他们结束空洞的游荡,开始真正的创造。然而要对付布鲁娜妲这座肉体的火山可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每一瞬间都不能预见下一瞬间的事,任何一个行动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由两个流浪汉和女王布鲁娜妲构成的艺术三位一体,就是这样在那高高的阴暗的艺术殿堂里,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他们那充满了眼泪、恐惧和期待的艺术实践。那是怎样的一种不堪忍受的生活啊!女王由于内在欲望的煎熬,显得那样的乖张、残暴和霸道,她的欲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说。在封闭的密室里头,欲望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欲望却不要求回应,相反,女王要求的是禁欲的服从。然而怎能不服从呢?两个游魂不正是为此而来的吗?深通艺术本质的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警惕,不断克服自己身上的惰性,虔诚地倾听女王的呼吸,调动起体内全部的幻想力,来完成与女王的神交。他们是高手,我们目睹了他们怎样在压制人性的同时通过弯曲的渠道释放了人性。
  布鲁娜妲的肉体是造成流浪汉们两难局面的依据,那是一个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眼里,她既是妖艳无比的尤物,又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即使是德拉玛什同她的性爱也绝对感受不到那种肉体的欢娱,能感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渴望由于缺乏而导致的饥饿。谁爱上了她,必将终生在饥饿中煎熬。肉体的苦役没完没了,杜绝了一切缓解的可能,人被逼进死角,就从漆黑一片当中开始了发光的梦想。睡在阳台上肮脏的秽物里头,呼吸着满是尘埃的空气,鲁滨松做了一个火辣辣的梦。他在梦里忘记了自身的创伤和疼痛,沉浸在女王充满诱惑的气味里头,感动得无法自已!这个虚幻的梦境也许可以看作对他白天所受折磨的补偿,补偿只是更加加剧了他的饥饿感。流浪汉没有故乡,他们的故乡在梦里,而布鲁娜妲就是那些瑰丽的梦境的激发者。这半兽半神的女歌唱家,她的高傲的红裙子,她的浓烈的体味,她的无耻的袒露和声色俱厉的拒绝,谁能抵抗得了这把双刃之剑的诱惑啊!布鲁娜妲,布鲁娜妲,你这古代的美女,你来自何方,要带领我们奔向哪里?流浪汉在梦里噙着眼泪一千次地叩问,恭顺而爱恋地捧住女王裙子的一角,将嘴唇凑上去……然而他被惊醒了,房子里面,布鲁娜妲正在大发雷霆,粗俗地叫骂,将食品倒在地上。于是鲁滨松记起了他的仆人职责,撑起病体走进房里开始了一天的苦役。
  布鲁娜妲集各种矛盾于一身,她是一个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谜。她粗俗、胖大、强壮有力,同时又娇弱、过敏、风度高雅;她发起怒来像狮子一样吼叫,但却忍受不了最细微的噪音;对待异性,她像火一样热,同时又像冰一样冷;她醉心于观察楼下的人群,却又过着一种严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她生活在无比纯净的意境里,而她的周围却是不堪入目的杂乱和肮脏,她自己也很脏;她成天为疾病缠绕,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发出呻吟和喊叫,而实际上她又有着一个可以消化变质食品的无比强健的胃,和可以承受任何变故打击的有力的心脏。这样一个布鲁娜妲,人如果想满足她的需求,除了沦为终生的奴隶之外还能怎样?于是为她的魔力所折服的两个流浪汉,心甘情愿地走上了苦役之路。年轻的卡尔对女王的认识是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一个由不信任、厌恶,企图反叛到慢慢理解、容忍,最后终于成为同谋的过程。这也是卡尔成长的过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环境的启发教育,当然最主要的,还得归功于女王的权威。谁走近她,就一定会深深地感到那种威慑的力量,因为她的意志不可违拗。这幅地狱生活的画面正是艺术殿堂的真实写照,为命运所逼闯入到它里面的卡尔,将在这里学习怎样做一名艺术家。
  那么,高居于城市上空的布鲁娜妲的殿堂,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应该说,它是二者汇合的中间地带。如同布鲁娜妲本人那半兽半神的肉体一样,这种混合也是奇妙无比的。此处排除了一切世俗的入侵,无比空灵,但又具有世俗的所有特点,是人类欲望的展示之地。依仗于强大的体魄,布鲁娜妲将趋于极端冲突的矛盾统一于一身,从而营造了这样的奇境,一个初见之下必定会令人感到陌生和反感的奇境。布鲁娜妲的肉体的魅力就是艺术的魅力,它挑起人的欲望和遐想,但决不给人丝毫的满足,它只是让欲望之火烧得更旺。在这个殿堂里,被剥夺了一切,人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梦想,那种饥渴煎熬中的美丽的梦想。不相信梦想的人,布鲁娜妲决不会选择他。他们三人在这个特殊的实验室里干什么呢?他们那忙忙碌碌的活动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原来他们在这里所做的是融化界限,使两极相通,使两界连成一体的工作。这种艰巨的工作充满了创痛、梦魇、压抑,也充满了无望的挣扎。然而,人在这种工作中会不时听到来自天堂的召唤。是艺术,惟有艺术,才能实现这种辉煌的媾和。布鲁娜妲以超人的气魄营造了这个实验室,是由于内心矛盾的逼迫。她不能去天堂,因为她对尘世的迷恋深入到了骨髓;她也不能与世人搅在一起,那种交往令她发疯。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搞发明,于是她就发明了艺术,她的精力也从此找到了出路。
  布鲁娜妲的产生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来自于极度压抑中的爆发,她那天马行空似的冷酷就是这种压抑的产物。她在爆发中突围,抛弃从前的生活,在半空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女王。由于这种爆发是绝望的爆发,于是此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无中生有了。也就是说,她只能听凭自己这座肉体的火山爆发下去,让爆发导致的发明活动(由流浪汉协助完成)进行下去,因为她只有在这种活动里自身才得以存在。
  1998年4月8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11节 艺术家的活法
  分段修建:艺术家的活法解读《中国长城建造时》
  泥水匠年轻的时候,修建万里长城的宏伟蓝图已经在学者们的头脑里初步构思出来了。这是一座古怪的建筑,下面是不连贯的、坚实的、长达万里的墙,上部则是不可思议的通天塔。这样的建筑也许是不可能完成的,至多也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然而泥水匠行动的激情却是受制于最高指挥部,所以修建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当他放下第一块砖时,就仿佛有魔力一般,他与整个长城连成一体了。从此,暗无天日的单调劳动便与那伸展到遥远的长城或通天塔的理想直接相关了。这种绝望的劳动毕竟是生理上与心理上不能长久忍受的;如果硬要继续,那么人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而希望是绝对看不到的。为此最高指挥部便想出了完美无缺的建筑方式分段建筑。最高指挥部的思维逻辑是一个怪圈,被这个怪圈所控制的泥水匠必须有一种非常明智的态度,才能理解分段建筑的用意与长城的真正功能。明智的态度便是在逻辑的推理上适可而止,接受不可理喻的现实;具体地说这种态度也就是将帝国这个最高理想看作千百年来太阳底下静静游动的云彩,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一来,泥水匠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泥水匠将这自由运用在分段建筑的日常生活里,每一块砖都或多或少地具有了一些意义、一些模糊的憧憬;于是这每一块砖的铺放又变成了分段工程中更细小的分段,只要不在逻辑上钻到底,每一片段皆与那云中的帝国或书中描绘的通天塔相连。修建长城的现实目的本来是抵御敌寇保卫皇上,爱动脑筋的泥水匠不久就发现,一切现实功利的想法都与砌墙无关。首先皇上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其次,敌寇也从未出现过,所以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来,就是来了,处处是缺口的城墙也无法御敌。这样看来,理想的激情成了惟一的工作动力。
  卑微的泥水匠在现实中接不到皇帝的圣旨,即使接到也已经迟了,这一事实是既定的。因为这一既定前提,泥水匠与帝国保持着一种矛盾的关系既是无限的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