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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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5002
我想了想,回答说:〃是啊。〃
这是一个长得无尽头的夜,我闻着新土的气息,一种深深的厌倦从骨头里向全身蔓延。年轻的时候,我们尽力向外跑,跑得远远的,跑到陌生人当中去,与此同时,在原地,那如同烟一样稀薄飘渺的家乡,一种进程也在不可逆转地进行着。经历了如此变故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了,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本来的面目,有的只是被遗忘所改变了的幻觉,我在幻觉的支配下当然认不出三叔了。说到底,又有谁能认得出被自己彻底遗忘了的那些人和事呢?我这样一想,三叔的侧影在我眼中就有些恍惚,并且游移起来。
那天夜里在三叔那间窄小的卧房里,承受着蚊子的袭击,我同他展开了那种漫无边际的长谈。窗外是黑夜,三叔的儿子在院子里愤怒地咆哮。我不记得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那是种直接的心灵交流,汇成句子则多半有些语无伦次。虽然经过了这种推心置腹,从前的那个三叔的形象丝毫也没有得到恢复。慢慢地,我的那种顽固的要〃对号入座〃的情绪就淡漠了,眼前的这个老头成了一幅斑驳的肖像画,一种古老的,难以辨明的呼唤……
短篇小说(二)第173节 山乡之夜(1)
我们家是在湖区,这里原来是湖,后来人们用堤坝将湖水挡住,围出了一望无际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长得很好,我们的生活本来应该很富足,很安宁。不幸的是泥土筑起的围子总是垮掉。这种事一发生,我们的家园就会在一瞬间被洪水吞没。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恐怖的情况每隔两三年就要发生一次。通常是,涨水持续了十多天,妈妈就烦躁不安起来,她从早到晚都在烙饼,她额头上的盐汗就滴在那些饼里头。最后,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妈妈就将饼放进箩筐,挑起那一担,命令我们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发。我们走在险情严重的堤上,太阳如同火轮一样在头顶逼射,浩渺无边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气蒸得人头脑发晕。我背着一卷棉絮跟在妈妈身后,我的后面是四个蓬头垢面的妹妹。走着走着,我就会产生幻觉,我感到脚下的堤已经摇摆起来了,于是怪叫一声:〃死人啦!!〃堤上的难民们慌作一团,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用下流话骂我,骂得我一脸通红,掉下眼泪来。妈妈见了后,并不停下来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来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着那些烙饼,我们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们的烙饼吃到后来就变味了,完全坏掉了。
住在岩洞里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挖野菜,捡柴。这个洞里住了好几百人,一大早,我们就像猴子一样遍布山上,野菜挖完了就采树叶,枯柴捡完了就砍小树。隔一会儿我们就到山顶去观望洪水的涨势。在这种昏头昏脑的日子里,我遇见过一些山里的人。这些样子可怕的人住在山坳里,他们有时来山里打柴。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这些平原的人是一些入侵者,所以见了我们,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愤愤的。山里人的样子很难形容,有点像传说中的野人,但是他们的目光异常锐利,似乎可以将你穿透。一般来说他们目不斜视,熟练地将柴砍好,用藤捆成漂亮的两捆,然后就坐下来抽烟。我就是在他们抽烟的时候鼓起勇气去靠近他们的。那些长发长须的汉子一共有六个,一字排开坐在地上。
〃喂。〃我说。
他们如同听到了信号似的一齐将脸转向我,很快脸上就出现了愤怒的表情,胡子翘了起来。
〃我、我是想问路……〃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一边往后退。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垂下了眼皮,似乎要从心里排除我的存在。我听见他们当中的老者说了一句:〃今天夜里开始退水。〃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他们依然坐在地上吞云吐雾。很快我就见到了湖区的老乡,老乡们说我真是胆大包天,刚才那一幕他们躲在树丛里看到了,当时他们都认为我主动去招惹山里人必死无疑,因为前几天就死了一个,扔在树叶堆里,身首分离。后来妈妈也来了,听了老乡们的讲述就开始用藤条抽我,我痛不过,就喊道:
〃妈妈,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
妈妈一边抽,口里一边说:
〃偏不!偏不!〃
后来我瞅住一个空子逃脱了。
我在山里转悠,恨恨地想着刚才的事。我想,暴力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好奇心,只会助长它。来了这些天,我已经知道山里人的村子的所在地了,明天打柴时我要到那里去一趟。从我现在所在的山顶望过去,一片洪水茫茫,连我们沿着走过来的那条长堤也不见了,水面上漂着一些黑点,不知是牲畜还是家具,也可能是一些树木或一些死尸。虽然妈妈极力瞒着我,我也知道饼快吃完了。昨天小妹吵着要多吃一张,妈妈给了她一个耳光。如果这水不退,她又有什么妙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呢?四面八方只有这座山可以避难。传说远方有座城市,那种地方人来人往,水也淹不着,但要到达那种地方,我们必须有只船,要在水上漂七天七夜才会看见城市的高楼,那些楼同山一样高。我,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想去那种地方等于白日做梦。不知怎么,我觉得山里人是去过那种地方的,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这一点来。
我回到岩洞里时,妈妈已经烧起了小火,正在煨一些豆荚。我的眼睛一亮,立刻饥肠辘辘起来。大妹告诉我,豆荚是在山里人的地里捡的,他们已经收过一遍,但他们做事粗率,眼睛又都很近视,因此还剩下一些没有收干净,给了我们意外的收获。
〃你怎么知道他们眼睛近视?〃我问。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要不他们怎么会世世代代住在山坳里呢?就是因为看不清嘛。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湖区,也不知道有城市,他们眼里看见的东西朦朦胧胧的,还以为世界上只有这座山呢!〃
〃你倒对他们调查得挺清楚的。〃我冷笑着说道。
有了豆荚,大家的情绪都很高,一家六口围火而坐,连豆荚皮都吃得干干净净。妈妈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们,她还在那块地的周围看见一些野菜,明天一早我们大家都去挖。
山洞里夜间很冷,我们的破棉絮铺在堆起的小树枝茅草上头,大家都睡在一块。黑暗中听见妈妈在叹气,她发出的声音弄得我很烦躁,我就坐了起来。
〃你想摆脱这个家吧?〃妈妈问我。
〃我想看一看,找条出路,这有什么不好?〃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厌恶,我知道几个妹妹都没有睡着,她们在屏住气倾听。为了避免争吵,我站起身向洞外走去。
山风吹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风里含着湖水的腥味。走不多远就会碰见一个家乡人,他们也是睡不着出来走的。我们这些人生长在一望无际的湖区,视力都极好,就着朦胧的月光我们能把小路分辨得清清楚楚。比如现在,我就看见前方站着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她正在吃东西。我无法看清她是山里人还是我们家乡的人,我就走近去看。我快走到她面前时,她哧哧地笑了起来,向我转过脸。原来她比我要大很多,脸上有麻子。
〃吃瓜子么?〃她将手中的东西朝我塞过来。
〃不!不!〃我往旁边一闪。
瓜子是女人们吃的东西,我才不吃呢。这下我知道了,她是山里人,但她同我见过的那些山里男人不一样。她缩回她的手,很自负地哼了一声。
〃你是个胆小鬼,你妈对你管得太严。我去过你们湖区,那真是一片不毛之地啊,那种地方大概没人失眠的。〃
〃这种荒山才是不毛之地呢!〃我把她的话顶回去,〃我们那里,撒下种子就会长出粮食来,丰衣足食。〃
〃认识一下吧,我叫小蔷薇。〃
我看着她那张粗糙的麻脸,差点为这个名字笑了出来,但马上忍住了。
短篇小说(二)第174节 山乡之夜(2)
〃我叫长水。〃
〃你这名字真乏味。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我理想中的那种男孩,可惜你的名字不好,让我替你取一个吧,我以后叫你'黑熊'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会长成那种样子的。〃
〃随你的便。〃我这样说了,其实我心里很讨厌她叫我这个名字,并且我也不会称她为〃小蔷薇〃,我在心里称她为〃麻婆〃。
她指着一条岔路对我说:
〃让我们走这条路,现在你妈妈正在找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走?〃
她在背后将我用力一推,推上岔路,然后说道:
〃这是因为因为你心里只有我。〃
我非常愤怒,她竟然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还说那就是我的意志。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我找不到摆脱她的理由,我的脚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由她带着我往前走。我们走进丛林,光线越来越暗,连我的眼睛要辨清路都很费力了。我就问〃麻婆〃她是如何看得清路的。〃麻婆〃说她根本就不看,她对这座山就如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她还说我们湖区的人如此锻炼自己的视力实在没有必要,我们自以为看清了什么东西,其实不过是假象罢了。她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而我,也就有点磕磕绊绊地跟不上。要是她在这个时候把我撇下,我还真有点担心,这山里野兽也是很多的。
我们走了相当远的一段山路,而且一直是上坡路,可是当我们在一个空坪里停下来时,我却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山下,这个空坪是村里的禾场。〃麻婆〃让我去她家里,我问她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她说只要我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就不会有麻烦;她又说外面这么黑,我已经没法赶回去了,我一个人进山的话说不定会遇见野猪,所以只能呆在她家里了。
〃这种时候了你还能打退堂鼓么?〃她咄咄逼人地说,将口里的气喷到我脸上。
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落,房屋都很低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现在全村都悄无声息,也没有狗出来叫,只有猪在栏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当我还站在房屋与房屋的过道之间张望时,一张低矮的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将我揪了进去。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跌坐在一张床上。
〃这是我妈妈。黑熊,你不可以惹她生气的。〃〃麻婆〃在黑暗中说,〃妈妈,你觉得我的未婚夫怎么样?〃
〃他太瘦了。〃老妇人毫不客气地说,她此刻坐在我的右边。〃再说你把他安顿在哪里呢?这屋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三个人。要我说呀,干脆让洪水把他也淹死。〃
她后面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要拔腿跑出去了。听见老妇人在摸索着找火柴,又似乎将窗台上的什么东西打翻了,口里小声地咒骂。
〃小蔷薇呀小蔷薇,你就不能安宁几天么?你要把这个家捣腾成什么样啊?〃
〃妈妈呀,遇见了心中的偶像怎能不去追求呢?〃
〃麻婆〃的声音变成了那种撒娇的声音,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由得十分羡慕她。我又有点纳闷: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她妈妈讲这种话呢?看来这些山里人都是很怪的,不能用家乡人的眼光来看他们。这时我听见床那边的一张门〃吱呀〃一响,母女俩悄悄地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猪在栏里发出被杀时一样的声音,也许是来了偷猪贼。
我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到外面去张望,我刚一站在过道里,母女俩就叫住了我,问我〃哪里去〃,还责怪说我不好好替她们看家,来了贼怎么得了。我说我坐在房里什么都看不见,就是来了贼也只好由着他偷。她们听了就异口同声地说我〃没良心〃。她们说话时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出现在她们身后,那人手中有只打火机,他连打了好几下,终于燃起了一朵火苗,于是我看见了一副大胡子,他正将手中的烟斗塞进胡子当中去。
〃这个男孩,他抱怨什么都看不见。〃〃麻婆〃对男人说。
〃他们那边的人就是这样。〃男人边抽烟边说出他的结论。
我想同大胡子攀谈几句,我还没开口,〃麻婆〃就把我拖到一旁,嘱咐我千万不能胡说八道,还说她妈妈刚才已经同意了让她带我到村里熟悉情况。
〃刚才那个男的杀过一名湖区的老头。〃我们走出过道拐了个弯,〃麻婆〃才说。
〃有人又说那老头是他爸爸。我不太相信这种事。比如你吧,你就不可能变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