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5007
  走了,二弟哭起来。幸亏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不然会不会那一次他也成了流浪儿呢?后来父亲对这事没做任何解释。田老汉边走边想着这些遥远的事,田里那些人的说话声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但他也知道那些眼光都怀着敌意。这个地方离大河很近,人们的见识都比较广,这些见识广的人却什么都不放过,至少田老汉是这样感到的。也许埋伏在山上的草丛里,看田老汉挖山的那些人里头就有他们。田老汉想,要是儿子敏菊也来了就好了,他眼力好,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认出一两个人来的。现在,他只好匆匆加快脚步,他知道过了那条港就不会有人了。
  他回到家中时,二秀已收完豆角了。
  〃敏菊昨天也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同你一块去二弟家了呢。〃她说。
  二秀进屋点亮油灯时,田老汉百感交集。他听见房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其是堂屋的黑暗中,像是一些野猫在那里追咬。他问二秀听到没有。二秀正端着饭从厨房出来,回答说:
  〃早就是这样了,耳根不得清静,我已经很习惯了。〃
  田老汉将油灯移到堂屋,摆在柜顶上,他的目光顺着亮光扫来扫去的,他听见卧室里又在弄得大响。他正要去搞清楚,二秀催他吃饭了。
  〃熄了灯之后呀,比这可怕的事多着呢。〃二秀说,〃你想想看,还能是谁?〃
  两人闷着头吃饭,却又听到敏菊在打老婆,儿媳杀猪般嚎叫着,冲到外面去了。二秀欣慰地〃哦〃了一声,她听见敏菊已回家就放心了。田老汉要告诉她二弟家的怪事,她不耐烦听,说一点都不怪。〃那种人家当然是乱七八糟的,只有你才有闲心去搞调查工作吧。〃
  田老汉又端着碗走到了院子里,他发现敏菊也端着碗从他自己家过来了。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站在门前,都端着碗在吃。
  〃明天还去山上吗?〃田老汉问。
  〃说不准啊。〃敏菊回答。
  过了一会,忽然又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后院那里喊:〃敏菊啊〃
  田老汉失手将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筷子,朝敏菊看,敏菊的脸已被夜色罩住了刚一眨眼天就全黑了。他问敏菊听见那个声音没有,敏菊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他懒得听,要是天天注意这种事,还不累死啊。田老汉想用自己的感觉说服他,他就急躁起来,连连往地上吐唾沫,然后一扭头走开了。
  田老汉转身看屋里,看见屋里灯灭了,还有敏菊家里,居然也灭了灯,像大家约好了似的。
  短篇小说(二)第169节 蛇岛(1)
  三叔可说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每当我想到我那遥远的、阴沉的故乡小村庄,就禁不住背脊骨发冷。那是一个被称为〃蛇岛〃的小村子,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我小的时候总想搞清〃蛇岛〃这个名称的来历,因为我们那里的蛇并不比其他地方多。有一位比我年长的少年对我说,这里原先是有蛇的,有时一棵树上挂着好几条呢。三叔家住在村尾,同大家隔开一百来步远,就好像赌气似的,房子建在稻田边上。那时三叔总是挑着一担红皮白心的小萝卜到很远的镇上去卖,一般早上出去,回来时都快半夜了。我们那个地方贫穷的程度令人吃惊,据说是土质不好,庄稼总是歉收,一般从冬天起全村人就开始喝红薯稀饭,一直喝到新稻打下来。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就是父亲的去世也没能将我唤回去。我母亲早死,我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是三叔埋葬的,当时他给我来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大意是后事全处理好了,要我不用回去了。信中有句话铭刻在我的心底:〃像这种故乡,越早忘记越好。〃三叔虽是个农民,却有较高的文化,被人称为〃秀才〃。多年里头我都感到纳闷:怎么我出来三十多年了,故乡的人(包括我那老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呢?路途遥远是一个理由,但并不是远到来不了的地步,坐火车也不过就是一天多一点吧。看来他们也同我一样,同属〃蛇岛〃的血统。父亲生前给我的信总是强调村里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没有谁挨饿,年轻人更是满世界乱跑。他从不提出要我回去看看,反而告诉我家里住房被山洪冲垮了一间,现在只有一间房了,要是我回去的话就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三叔家。他就好像在主动为我的不回家找理由似的,但那种口气又不完全像,也许他和三叔都在坚守一样什么东西?是什么呢?父亲死了后,就没人给我写信谈故乡的情况了,我同那边的联系全部失去了。我知道三叔还活着,他比我父亲小二十岁,身体也没有任何病。
  命运总是爱同人开玩笑。就在我差不多已快将故乡抛之脑后时,有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是我生日),上司将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你最近工作不太起劲。〃他说,一边用手指点了点那把硬椅子,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的,望您多多指出。〃
  〃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是这样,我听人说你已经有三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人家一告诉我啊,我就觉得很惭愧,我对部下太不关心了,难怪你工作起来情绪不高。我现在下了个大决心(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因为现在公司里正忙呢),给你半个月假,让你回去看看你父亲。〃
  〃我父亲早就过世了。〃
  〃真的吗?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我说你呀,你这个人真是太忠厚老实了,我可以想得出当初你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既然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回去一趟了,去为你那可怜的父亲扫扫墓吧,安慰安慰他老人家。你明天就走。〃
  我心里虽老大不愿意,上级的指示也缓谜瞻臁N艺飧霾凰僦途驼庋氐搅思蚁纭?/p》
  但家乡已经面目全非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样仔细搜索我的记忆,无论我怎样盯住那些景物打量,就是唤不回原先的那个故乡了。一下汽车我就想去辨认那条通往我们村子的山路,那条我从童年到青少年走过了无数次的弯弯扭扭的鹅卵石路。但是路在哪里呢?连山都消失不见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有一个外墙色彩刺眼的平房群落,房子的周围连树都很少。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就去同一名农妇打听。
  〃'蛇岛'?〃她翻了翻眼,用我久违了的乡音说道:〃这就是。〃
  〃哪里是?〃
  〃到处都是。你找谁?〃
  〃我找我三叔。〃
  〃你是徐良家的呀,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死了?!〃
  〃村头有你的墓。没想到你竟会回来。〃
  她凑过来,用两个指头在我背上抓了抓,好像要弄清衣服底下是否有人,口里还在惊叹:〃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忽然她放开我,飞快地跑开去。她的身影在稻田里一闪一闪的,但她并没有奔向那些平房,她消失在房子后面不见了。
  我顺着那惟一的一条路进了村。第一家是两间丑陋的茅草房,我怀疑里面根本没住人,就走过去了。我在第三家的门口停了下来。看见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在门口编草鞋,我估计这是孙辈的小孩了。她们都不理我,我只好涎着脸一遍又一遍问她们:〃家里有人吗?我要找人。〃终于那个瘦一点的女孩抬起了头,但她说的却是:〃滚开。〃
  我只好转到第四家去敲门,不过这一家根本没关门,我一敲门门就被风吹开了。房里的家具摆设一览无余。里面房里的那张床上面睡了一个老头,雪白的长发在幽暗中很醒目,我很诧异,这乡下老头怎么这么风雅,居然留长发。
  〃老大爷,老大爷,我要找徐三保。〃
  老头在床上扭动了几下,示意我到他跟前去。
  我发觉他患着病,胸口起伏着,闷闷地咳嗽,眼里流着泪。
  〃找三保?〃他费力地哑着嗓子说,〃好嘛,总算有人来找了,他这些年也没白等。好。〃
  〃我是徐良家的,刚刚回家来。〃
  〃徐良家的,好,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你、你找三保?难、难得很啊。〃
  我觉得这老头已经神志不清了,再缠下去只是耽误时间,就抛下他走出去,继续往前找。我走过了好几家,看见一家有个中年男子,正在坪里晒绿豆,他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请问我三叔家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啊?〃
  〃徐良家的?哈!还真有这事!〃
  〃有人告诉您我来了么?〃
  〃当然,当然,欢迎你回来。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村了。〃他夸张地用手臂画了一个大圈。
  但是他并不邀请我去他房里坐,他就站在外面同我讲话。我看见房里有个女人的头晃动了一下,正是我刚才在田里碰见的女人。我再次询问三叔的家在什么地方,中年男子显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好一气,终于告诉我说,三叔已经没有家了,自从那次大灾难之后,很多人都没有家了,现在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只有我搞不清情况。〃实际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说这句话时,多褶的脸上就显出沧桑感来。
  短篇小说(二)第170节 蛇岛(2)
  〃那么他人在哪里呢?〃我问。
  〃你脑子里那种村子的观念要改一改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今天你进村遇见狗了吗?没有吧,你看看哪里还有狗?嘿。你问他在哪里,这问题是不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的人才问的。除了村里,他还能到哪里去?〃
  〃那么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会碰上他的!!〃他愤愤地说,撇下我进屋去了。
  我又打听了好几家,那些人不是极不耐烦就是答非所问。我提着行李,实在是累坏了。这时我记起村头有我的墓的事,咬咬牙又往村头走去。我在一棵枯瘦的樟树下放下行李,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向前望去,与稻田连接成一片的地方的确有很多凸起的坟包,但那些坟包上一律没有墓碑,我怎么能知道哪一座坟是我自己的呢?恐怕连父亲的坟也没法找到了吧。尽管这样想,我还是拖着脚步到了坟茔间。所有的坟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看来是没法辨认了。其中有一些竟然张着大口,旁边乱扔着人的枯骨。在这种地方停留得久了,只觉得阴气上升,于是赶紧走出去。这时我已在心中确定了:〃那农妇说村头有我的墓完全是捏造。那么这里是不是'蛇岛'呢?如果根本不是'蛇岛',刚才那两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在村里等,一直等到三叔出现为止。〃我打开旅行袋,拿出矿泉水和香肠来吃,脑子里思绪乱纷纷的。
  我再一次细细打量村子,想起中年男子说的关于大灾难的话。这周围的环境真是一丝一毫也不能让我想起我的故乡来,我分明是到了另一个村子,但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怎么都认得我。莫非真的发生过大灾难?要是那样的话,我们那个〃蛇岛〃的历史是不是就埋在这些乱坟底下呢?
  我打算再到村里一家一家地去问,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这一趟回故乡,还身负着为父母扫墓的任务,要是连这个任务都完不成,又怎么向上司交待呢?恢复了一点气力,我又走进一家金黄色外墙的人家,我把行李放在门口,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忽然有个人在我后面拍了一把。
  〃哈哈!还真是你啊!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有意思,有意思。我是个不信邪的人,俗话怎么说的?对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下你可找中人了!〃
  这是一名老年男子,留着灰色的山羊胡子,他也是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我不准备对他刨根问底了。老头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子出来了,大概是他的女儿或儿媳,女子问老头客人是不是在他们家吃饭,老头就把眼一瞪,很凶地回答:
  〃这还用问吗?我们要好好吃一顿,晚上还有活动。〃
  女子应诺着进去了。
  我开始打量眼前这副面孔,我看了又看,还是引不起一点回忆。老头见我盯着他看,就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我不知道他笑什么。这时我感到脖子上奇痒,用力一拍,拍死两只花脚蚊。屋前的沟里蚊子已成了群。我坐不住了,从包里掏出毛巾,将自己的脖子围起来。两只手则插进衣袋,即便如此,毒蚊还隔着衣袋的布来攻击。再看老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对这些蚊子完全没感觉。刚才那女子又出来了,给老头送来烟斗,老头就开始抽烟叶。我的脸上又被叮了两个包,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不礼貌地起身走动。同时我也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