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869
  的这个老头子他又怎么搞得清?
  〃刚才你看见那些乌龟的时候〃他漱着喉咙顿了一顿,〃当你近距离观察它们时,你竟没有产生那种冲动,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啊。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人人都有烦心事,你还是走吧。〃
  胡三轻飘飘地走出那间房子,好像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他还注意到屋前的那群鸡,那是些什么鸡啊,好像从来就没喂过,样子极难看,土匪似的在垃圾堆上抢食,多看它们一眼都不忍心。他担心远蒲盯自己的背脊,就头也不回。走出一段路,这才诧异地发现远蒲所在的住处周围的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这是他来的时候没注意到的。大卡车来来往往,都是搬家的,这一带快成废墟了。有人在叫他,是从前的瘦子,多年不见的一惊一乍的老同事,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旁边是他老婆,被风吹得像一片枯叶一样哆嗦着。几十年都过去了,这家伙眼里居然还有那种激情的闪光。此刻他正在搬家,他告诉胡三说,〃把故居撇在脑后等于永远铭记在心。〃胡三对他的咬文嚼字十分痛恨,甩手要走,衣袖却被他揪住不放。他眼里水汪汪的,一定要胡三回答他的问题:〃在远蒲家中做出了什么决定?〃胡三说,什么决定都没做。他就不相信地摇头,说,他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虑远行了。他的一只皮鞋系带全散了,上衣也没扣好,像个老乞丐,他对自己的物质生活全然没有感觉,这倒在胡三的意料之中。他还要纠缠,那位瘦小的妻子就扯着他的衣裳后襟,拔河似的将他拖走了。隔开好远,他还于踉跄中举起一支手臂大喊:〃永别了!朋友!〃
  胡三向前走了一段,瘦子搬家的那辆车就跟上来了,捉迷藏一样,胡三走它也走,胡三停它也停,司机还反复鸣喇叭,十分讨厌。瘦子依着一只坏了一扇门的大柜沉思着,显得很超脱,他老婆则向胡三打手势,要胡三让开,胡三已经让到路边,她还不满意,双手捏成拳头威吓着,要胡三完全从她视野里消失。胡三感到很好笑,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从疾病中挣脱出来过,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强有力了呢?莫非是搬家激发了她的活力?多年来,有一桩令胡三不安的事,这就是以前那桩策划中的所有的成员都没有离开此地,如同约好了似的。他们就住在他周围,然而相互之间也不来往,惟一同胡三有联系的就只有远蒲一人。虽不来往,胡三并不觉得已脱离了从前的团体。他们这些人全都性格乖张,寡言少语,散落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要在平时,瘦子是不同他讲话的,今天他们夫妇的态度很反常,也许真的是最后的分手吧。胡三仔细看了看瘦子,看见他还在沉思,脸上已不是人间的表情了。
  在那些被拆掉的房子之间七钻八钻的,搞得满身灰,胡三老头终于钻回了家。坐在门口的靠椅上喘着气,回想这一趟出门,他感到自己好似中了某个机关似的。不由得又想起远蒲在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胡三啊,你已经活到头了嘛。〃这种事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他也不恐惧,他只是好奇: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现在他终于将这些事联系起来了:这就是他周围发生的变化啊,三十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变化可是实实在在的呢。可是想来想去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桩策划在主宰每个人的生活。他们之所以不搬走就是为了那空洞的幻想,他们之所以搬走恐怕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胡三听邻居素媛说过瘦子总是关在家中大哭,青年时代的神经质一点都没改。对于他胡三来说,从前的石头房子改成现在的楼房,院子变成马路,他自己由一名科技人员变成退休的孤老头,这些变化他都没怎么感觉到。有一夜,他决心做一回贼,他潜入一家店铺后面的仓库,偷走一箱啤酒。那次作案很成功,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又觉得此举完全是多余的了。如今那箱啤酒还在床底下,用旧报纸包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徒费心思。
  短篇小说(一)第159节 绿毛龟(3)
  一个阴雨天,胡三躺在房里,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过去了,接着又一个,到第三个人出现时,胡三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录啊!〃
  那人便站住了。
  胡三立刻感到称眼前这个老头为〃小录〃不合适,这还是三十年前的叫法呢。
  小录额头上的那几条沟夸张地移动了几下,他还是立在原地,并不探进头来看。
  〃胡老师心中装着天下事呢,这真是难能可贵啊。〃
  胡三看见还有一个人往小录身边挤过来,接着又有第五个、第六个,全是熟人,他们此刻不耐烦地推着小录往前走,因为后面还有人。胡三闭上眼,不想再看了,这些人已经塞满了他的脑海。他是怎么变得像现在这样〃心中装着天下事〃的呢?这不就是他本人的变化吗?已经死掉了的计划,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复活着,这种血管里的复活很难用语言来表述,想想看,都已经三十多年了,当年的原班人马还留在此地,这不是不甘心又是什么呢?今天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平时互不来往的这些人结伴从他屋前经过,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吧?胡三兴奋起来,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他的鸡在屋前的遮檐下排成一排,站的站,蹲的蹲,镇定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雨斜斜地飘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凄婉的情绪,胡三心里刚刚产生的兴奋又渐渐地消沉下去了。素媛老婆子从雨中朝他跑来,挥着手说:
  〃他死了。〃
  〃谁?〃
  〃你们的大哥嘛。老人家高寿,活得太久,脖子上都长出了蛆。看样子,走的时候很幸福呢!走了好几天,家人才发现。这种事,我能理解。〃
  大哥是那个计划的核心人物,他应该得到幸福。胡三看到眼前的事实都清清楚楚了。他应不应该去探望一下呢?胡三望着麻点母鸡,仿佛要她来拿主意。麻点鸡懒洋洋地将头缩到了翅膀里头,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样子。
  〃同亲近的人最好不要告别。〃素媛做出知情者的表情说。
  但是她并不知情,她是一个外人,后来才搬来的。有时候,外人的判断往往一针见血。
  胡三老头一会儿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加入昔日同伙的行列。他坐在屋檐下看雨,脑子里总出现那些绿毛龟,他深深地感到,远蒲真是个有远见的人,而他自己,稍稍有点迟钝,也从来不曾像他那样躁动,可以说同远蒲相比,自己的生活属半死不活的那一类吧。三十多年里头,胡三竟没有做过一次梦,他总是醒着,夜里也只是打一打盹。有时候,他疲倦到了极点,他就想,这会不会是梦呢?但不是。他咬了咬指头,痛得皱起眉头。只有童年的记忆里有梦。
  〃葬礼一完毕,他们都要离开此地了。大概早就商量好的。〃
  〃很好嘛。〃
  〃你呢,恐怕是永久留下了。总得有个人留下,对吧?〃
  〃对。〃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胡三虽然讨厌素媛老太婆,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她关于绿毛龟的事。素媛就说,远蒲那种腌老头子,张开口来连牙齿都腐烂了的家伙,当然只配养那种怪物。胡三又很懊恼,他不该同这老婆子议论远蒲,这种人的意见有什么价值呢?议论倒也罢了,自己竟然把同事的秘密告诉她,真是老昏了头了。素媛见他沉着脸,就一跺脚走开了,还边走边飞起一脚朝麻点鸡踢去,母鸡惊呼着飞到半空,落在泥水中。胡三看着母鸡的狼狈样子,心想,她也有失去镇定的时候呢。远蒲是昨天傍晚走的,背着丑陋的大包袱,驼着背走得很快,胡三想追上去喊他,那两只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可能他早看见胡三了,出于鄙视不想同他告别。当时胡三回忆起绿毛龟那一幕,心里也有点羞愧。同事们都走了之后,会留下一些空房子,那些房子会不会有人来住呢?胡三惦记着远蒲的龟,当晚就去他家看。从门缝往里一瞧,水缸还放在屋当中,龟当然也在里头。女邻居过来告诉胡三,说远蒲不会回来了,嘱咐她不要动屋里的东西,远蒲还说那些龟不吃东西还可活两年。胡三听得全身打冷颤,连忙要走,女邻居还跟在他身后说:〃远蒲先生真是心狠手辣的英雄啊。〃胡三仿佛听见她在身后笑。昨天一夜他都在想,那些爬不出来的龟最后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呢?雨里头隐隐约约响起了锣鼓的声音,胡三觉得这种张扬有点好笑,也不符合死人的愿望。一个被蛆吃完了的死人,哪里会想要张扬呢?不过也许锣鼓声是另有用意,说不定是那些人想振奋精神吧?刚才小录那副样子像在做梦呢。胡三自己倒是想做梦,想了三十年,可就是做不成,这也是他只好留在此地的原因。大概乌龟也不做梦吧。想到这里胡三心里一愣,终于明白了远蒲让他看乌龟的用意,这是他最后的留言啊。当时他那么恐惧,而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胡三老头从短短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反而静下来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将那一群鸡从鸡舍里放出去,只觉得一种踏实的感觉往四肢蔓延开去。周围的一切凝固下来,夏天的太阳在门外晒着,马路上连机动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寂静中却飞来一只大绿头苍蝇,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直升机要来扫荡似的。胡三在这无所不在的嗡嗡声中自如地思考着,很惊奇自己在老年怎么还会有如此的灵敏性。他有些笨拙地挪开一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匣子,那里面装着他从前生活的一些纪念品。那全都是一些可笑的东西,比如一枚生锈的螺钉,一个皮带扣,一包鸡瘟药,一块树皮,一只只剩下三分之一体积的陀螺,一张发霉的底片(照的是一堵墙或一个人的后脑勺),一只汤匙柄,一束鞋带等等,五花八门的。他在匣子里扒拉了一气,终于找出了那只其大无比的蝉蜕,他将这个东西放到桌上,气喘吁吁地坐下来观察。这只蝉蜕除了体积超大以外,色泽也有所不同,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呆了这么多年了,仍然泛出那种微微的红色,乍一看就像一只活蝉。胡三凝视着这只蝉,脑子里的思维立刻受到了阻碍,要爆炸似的。胡三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仍然感觉得到蝉蜕正在不断变大,一会儿工夫,竟把整个桌子都占满了。胡三不敢看它,他眼前恍恍惚惚的,一低头,发现那只圆滚滚的绿头苍蝇掉在脚下,已经死了。而在屋外,马路上的机动车又响起来了。胡三找出一块纸片,将死苍蝇包在里头,扔在墙角的垃圾袋里,回想起苍蝇刚才的威力,很诧异它怎么死得这么干脆。
  〃胡三啊,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大的闲情啊。〃
  素媛老婆子从桌上拿起蝉蜕,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胡三看着她心里就发慌。
  〃你那天讲的绿毛龟的事,我在心里好好地想了一下。既然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就成了绿毛龟了么?〃她放下蝉蜕,一本正经地说。〃真幸福啊,这种事。〃
  她瘪着嘴巴还说了些其他的。
  老婆子走了一气,屋里还留着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洞穴里的腐朽味。胡三想,自己从来没听懂过她的话,但她今天这番话正是他脑子里的思想,真是见了鬼了。的确,那只大水缸对于那几只龟来说,不就同胡三居住的这个世界一样大吗?那种事有什么可怕的啊。
  胡三当即决定,下午还要去探望一下那几只龟,从门缝里仔细听一听响动。要是碰上女邻居,就同她详细打听一下远蒲出走前的情况。一想起一个人可以在三十几年里头保持一种阴沉的激情,胡三又不寒而栗了。
  胡三知道桌上的蝉蜕又在变大,他眼睛不看那东西也知道。那庞然大物阻塞着他的思考。他明白那只是一个外壳,完全不像绿毛龟那样是实实在在的生物,不过这种划分他始终是怀疑的。比如现在,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仍然感到房内的拥挤,那蝉蜕正在专横地朝空间扩张,而他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绿毛龟啊绿毛龟。〃他像傻瓜一样叨念着,心里果真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那走廊上的太阳,那几只鸡,都显得分外的恬静,如同他体验中的一个五月的早晨。就在这一刻,仅仅只在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形象,那是一个钓鱼人,脸上胡须茂盛,他知道那是自己,他的每一根毛发都令胡三老头魂牵梦萦。
  短篇小说(一)第160节 天空里的蓝光(1)
  阿娥在院子里玩〃捉强盗〃的游戏时,一块尖锐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脚板,血涌了出来,她立刻哭了起来,一瘸一瘸地往家里走。在她的身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