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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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951
事来了,这仿佛是注定了的。你的风景是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景,那就像一些影子。但有的时候,它们也和我的那些风景重叠,有时又离得远远地窥视着,我只要注视它们,头就晕起来。〃
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这样一个问题所烦扰:我们的声音传得到外界吗?
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有人吗?!〃
野地里静悄悄,冷漠的阳光撒在我们身上。在远方,是那永恒的球体的所在,我的声音像螺旋桨一样在原地转动,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看见他正在钻墙,他的脑袋又扁又尖,灵活无比。我听见从幽深的小径里传来模糊的声浪,一波又一波,起伏不定。
我和他怀着对断垣残壁的共同兴趣,仓促地奔来此地,仅靠一个老女人维系着与外界一丝半缕的联系。如今那种联系是越来越显得渺茫而不可企及了。我和他还是谈论关于老女人的事,因为她是惟一的线索。我和他死死地抓住线索的这一头,缠绕在手上,但那一头每每断落坠地。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线索那一头的实在情形,但我们俩都懂得这件事。
1994。1。5,望月湖
短篇小说(一)第144节 掩埋(1)
我的叔叔七十三岁了,住得离我不远。他是个瘦高个,满头银发,看上去精神还很好。他的眼睛是很有神的,只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叔叔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见了我总是躲躲闪闪的,经常以为我没看见他,一溜就溜掉了,不论在家里在马路上都是这样。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有这样的举动,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又不好戳穿他,时间一长却又见怪不怪了。
叔叔并不一直是这样乖张,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他还让我坐在他肩膀上〃骑高马〃呢!岁月无情,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使他变成了这样。我听婶婶说,近几年来,叔叔发展出一种业余爱好,就是总把家中的一些小物件拿出去送人。到底送给了什么人呢?大家都猜不出。叔叔的社交本来就很窄,到了老年更是根本不与人来往了,可是这种事也很难说,因为说不定他在什么地方还有个秘密的朋友。人活到七十三岁,总有些什么秘密的吧。
要说他从家里拿走的东西,一般也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比如说一个茶杯啦,一盏台灯啦,一支钢笔啦,一个手电筒啦,一本历史书啦,一双羊皮皮鞋啦等等,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年代悠久。叔叔的这种〃瘾〃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他将东西从家中拿出去时,总是显得神色郑重而不安,他飞快地将东西包好,放进一只草袋里就匆匆出门了,他认为谁也没有看见他(我的叔叔眼睛有点近视)。如果有人提起他拿东西的事,他就大发脾气,赌咒发誓,坚决予以否认。因为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婶婶也就懒得过问此事了。直到有一天,她的孙子告诉她,说爷爷提着那个草袋在郊外的坟山里转悠,她才开始真正的担心起来。婶婶想,既然他是去坟山,而不是朋友家,是不是中了邪呢?莫非某个幽灵要他的这些东西?她是有点迷信的女人,她很想搞清这事,但又不敢问叔叔,她知道他的脾气。
矛盾终于爆发了,我到婶婶家时,叔叔已经出走了。婶婶向我哭诉,告诉我家里发生的事。原来两天前,叔叔竟然昏了头,将他自己手上戴的金表也送走了。这只表是花了一千多元买的,他才戴了不到两年。婶婶追问时,开始他还想含糊过去,可后来实在躲不过去了,他就大吼一声:〃丢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炸得婶婶几乎失去了知觉,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一天一夜的埋怨。叔叔铁青着脸,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也变得十分凌乱,眼里闪着阴沉的光,他始终一声不响。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出走了,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很少的钱。
〃他能上哪儿去呢?〃婶婶痴痴呆呆地看着我问道。
是啊,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地方可去,他那个秘密的朋友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没有朋友,他到哪里去了呢?婶婶大大地后悔自己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应该早就尾随叔叔,看看他到底搞些什么活动,她一直没这样做是因为自身的惰性。现在他出走了,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身体并不是很好,又没带多少钱,流落在外头什么事不会发生啊?婶婶越想越怕,坐在那里又哭个不停了。最后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想起了小孙子,觉得只有他的话算是一种线索。我们等到小孙子放学回来,就问他是在什么地点看见爷爷的。
〃六道口。〃他说,〃当时我们学校在那一带郊游,爷爷的样子慌慌张张的,一看见我们就往树林里一拐,很快就不见了。那种地方只有死人和坟墓,他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决定去六道口看看,说不定可以搞清楚他的事。虽然这些年来,我这位叔叔无缘无故地与所有的人都疏远了,可我总记得小时候坐在他肩上〃骑高马〃的情形。那时他既灵巧动作又轻捷,给人以无比安全的感觉。所以现在即使他不理我我还是牵挂着他,并不完全是为了婶婶。因为相比之下,我以前倒更喜欢叔叔,他不理人总有他的隐衷吧。
那个休假日,我坐上公共汽车去了六道口。坟地在小树林后面,密密的树林子里几乎没有路,我在乱枝间钻了好久才钻出那片林子。一出林子,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平地上竖着数不清的墓碑,各式各样的坟墓一个挨着一个,在这阴沉沉的天底下沉默着。我来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在茔地里穿来穿去,的确找到了一个新挖的泥坑,可那坑里什么也没有。这个地方,无处可以遮风蔽雨,我那叔叔当然不会长久地逗留在这里。
不知怎么,我在回去的路上有种预感,我觉得叔叔已经回到了家里。那片坟地,那些墓碑,新近挖开的泥坑,泥土的气味……我的思维像青蛙一样跳跃。
还没到他家就听见了婶婶的笑声。叔叔垂着头坐在房里,脚边放着一大包东西,包裹皮上还沾着新鲜泥土。婶婶正弯着腰翻看那些东西,口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那些东西正是这些年里叔叔从家里拿出去的,全都面目全非,坏掉了。叔叔的表情很厌倦,望都不望一眼。
〃他把金表遗失了,〃婶婶说,〃他把它胡乱地扔到这包东西里面,可能在路上滑出去了。他这个人,一贯粗心大意。〃
婶婶的样子很高兴,她不再心疼那只金表了。她认为,既然叔叔将拿出去的东西都拿回来了,这就是说,他那种奇特的爱好已经消失了,虽然失去一只金表,可是人却好好地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特别开心。
叔叔的爱好确实是消失了,他再也不从家里拿什么东西出去,但他的情形却不容乐观。表面上,他还和原来一样,实际上内心却越来越不近情理了。
我到他家里去的时候,他再也没和我打过招呼,他好像完全不认得我了,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只和婶婶说话。他不光对我这样,对他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小孙子都是这样。有一天我去他家,我站在门外,听见他在里面说:
〃那小子干吗盯住我不放呢?你说他去坟地找过我,那只是为了满足他那种卑劣的好奇心,那家伙从小就这样,我算看透了他。〃
我推门进去,叔叔显得很难堪,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婶婶回过神来,拉我坐下,问长问短的。这时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说话随便。他凑在我耳边说:
〃爸爸说你捡走了他的金表,你真倒霉,嘻嘻!〃
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地站起来就要离开,被婶婶死死地拖住。
〃不要相信他的话嘛,谁会信他?一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她说。
不久叔叔就把他儿子一家人撵出去了。婶婶哭哭啼啼,儿媳站在门口赌咒发誓,说他们永远不进这个家门了。叔叔冲了出来,一只脚上的拖鞋都掉了,指着儿子儿媳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说出〃家贼难防〃这样难听的话来,他那种样子就像个老无赖。
然而令人想不通的是,叔叔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财产。他随随便便地将婶婶为他买的皮大衣扔进澡盆,弄得污浊不堪。他还将录音机放在厕所的地上,说是听音乐,后来又忘记了,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冲在录音机上,结果那台录音机报废了。他对婶婶说自己以前是蠢得要死,将一些东西看得那么重要,日日背包袱。
当我到他家去时,他就装模作样地来与我握手,好像我是初次见面的客人。
短篇小说(一)第145节 掩埋(2)
婶婶迅速地苍老了,眼里的神情空空洞洞,记性也越来越差。家里的摆设有些凌乱,上面落满了灰尘,凄凉的晚景已经显了出来,她似乎是认命了。她对我说,要是那一回让叔叔拿走金表,不和他争吵,现在一定要好得多。她这个人,往往事后聪明。对生活的前景从不做任何规划,怎么斗得过像叔叔这样深奥的人呢?说到这里,她觉得漏了嘴,赶紧又补充说,她可不是要与叔叔斗,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她只是要保护他。
〃你说他挖了一个坑?〃她忽然问我,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将自己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掩埋,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倒宁愿他是那种样子,那才可以理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将东西全挖出来扔在家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翻脸不认人,还一味胡闹,像个老怪物。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能这样?你说说看看?〃
她的神气苦恼已极,她面临极大的难题,可是我安慰不了她,只能沉默。
〃你好啊,青年团员!〃叔叔走过来对我说,他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竖立着,有点奇特。
最近他总是叫我青年团员,我告诉他我已经四十岁了,他就惊奇地大呼小叫起来,说:
〃真有这么快吗?真是光阴似箭啊!不久前你还光屁股呢。我可知道你本性难改,你到这里来瞄这瞄那的,是不是想搞点东西走呢?〃
婶婶一脸凄苦的样子,巴不得他马上走开,他偏不走。反倒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了,说是要与我谈谈心。
〃这个小伙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与我们做邻居也有十几年了吧?那个时候他光着屁股到处乱钻,时常遭到我的痛打……〃
〃他是你的侄儿。〃婶婶冷冷地打断他,〃别装模作样了。〃
〃你并没有打我,相反,你时常让我坐在你肩膀上'骑高马',我很喜欢你。〃我轻蔑地看着他的眼睛。
〃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了?说出话来一模一样。你们在一起商量什么呢?说到底,你还不是想来这里搞点什么东西走!〃他愤愤地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看见了吧,他就是这个样,他使我没脸见人了!〃婶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偷看叔叔在那边房里有些什么动静。
我对婶婶说,叔叔也许是精神分裂症,最好请医生给他看一看,说不定他还有老年痴呆病什么的,他的行为太不对头了,让人担心。我说这个话时,自己并不很自信,隐隐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哪个环节出了毛病,为什么出毛病的就一定是叔叔呢?婶婶听了我的ㄒ椋?立刻止了哭,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忽然,她看了我一眼,那眼光使得我全身颤抖起来。
〃我走了。〃我讪讪地站起来说。
婶婶板着一副脸看也不看我。
她一定在心底里把我看作十足的小人了!我垂头丧气,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踏入这块是非之地。是的,我必须将叔叔从我的心底里抹掉,我不想再扮演小丑了。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婶婶一直在夸张自己的情感,这类女人就爱这样,这样做使她满足,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活宝。
我还是经常在街上遇见叔叔,现在他一点都不躲闪了,看也不看你就直冲过去。有时我想,也可能是他的眼睛越发近视得厉害了吧。倒是婶婶,见了我总是躲开,我知道她是对我怀恨在心。人就是这样,想做好事反而招人怨恨,倒不如一开始就冷冷冰冰,漠不相干。
有一天,我这位叔叔与他儿子打起来了。叔叔揪住儿子的胸口,儿子一推,将老头子推出老远,叔叔又冲上去要扇他耳光,儿子不愿伤害他,就撒开腿逃跑,叔叔在街上追出好远好远,白发在冷风中飘扬。最后他站住了,破口大骂,拳头捏得紧紧的,朝着儿子跑掉的方向扬了又扬,俨然一位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