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824
  只能以十分钟的路程为限。要是走一个小时,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么,人的耳朵究竟是怎样一种构造呢?比如我,耳边就永远这样清静下去了吗?再说房主人,他就找不到使他清静的办法了吗?他怎么可以长时期这样躁动呢?
  短篇小说(一)第139节 归途(2)
  听见他走进来,四处摸索了一遍,说道:〃原来天花板已经掉下了一个角呀!刚才那几声爆炸真是可怕,你没有弄出什么亮光来吧?在下面的海涛中,有一只渔船遇难了,我怀疑那个渔民就是从前的房主人,这种事总是有联系的。据我听到的分析,那是触礁。整条船都被劈成了碎片,死者正安详地躺在海藻中,他的上面,是他亲手建造的小房子……当然这都是世俗的鬼话。他哪里还看得到什么房子,他是被海水呛死的,一点诗意都没有,伏在水底,脸朝下埋在沙石中慢慢腐烂……我回房间去了,你只要安下心来呆下去,慢慢地就会觉得还不错的,总比你东走西走要好。〃我尝试走出这座房子。地面颠动得厉害,我就贴着地面爬行,终于爬出了大门。前面应该是平坦辽阔的草地了。我站起身来想要迈步,忽然感到脚下并不是草,而是一段正在移动的硬东西。我开始改变方向,可是不管朝哪个方向走,总到不了草地,脚下也总是那团移动的东西。四周一片灰黑,除了房子依稀的轮廓,连那些山也看不见了。屋后当然是不能去的,房主人说过,那是悬崖。既然我是顺着草地随意走来的,那么只要随意迈步,也可以走回去的,完全用不着紧张。我这样想着,就任意朝一个方向走起来。一开始也没出事,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大约走了一百来步的样子,一只脚踏进了虚空里,幸而被伸出的一株小树挂住,才爬上了悬崖。我记得我是朝屋前的方向走的,为什么也到了悬崖呢?莫非这就是〃异道同归〃?草地的通道在哪里呢?我想了又想,看来答案只会有一个。说起来,我早就隐约地感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紧贴地面爬回屋里。在房间里,有一种安全的放松,竟觉得这黑暗,这石灰味道,都有些亲切似的。房主人又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杯水,温温的,一股生水味,不过还能喝。
  〃我需要讲一点什么。〃房主人说,于是我闻到了纸烟的香味。〃是关于他的事。他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绑腿带子也是黑的。他就如一个古代强盗出现在城里的街道上。一些人从他面前经过,没有发觉他,另外一些人从关闭的窗户后面偷偷对他进行窥视。街道两旁全是理发店,房子里坐着很多等待理发的顾客,其中有一些显得容光焕发。所有的理发师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客们并没有发现黑衣人,在窗户后面对他进行窥视的都是过路的行人。这些发现了他的行人都飞快地钻进理发店,隐身在窗帘后面。太阳很毒,他已是汗流浃背了。他伸出双臂像要赶开什么,隐藏者们脸色苍白地观望着这黑衣人的表演。并没人推他,他扑倒了。大批的人涌出去,将他团团围住。
  〃'将他运回去吧!'隐藏者之一大声命令。
  〃'对,将他运回去!'所有的围观者都附和。
  〃只要不去想天亮之类的,就会与这所房子和谐起来。天是不会亮的,你抱定了这个宗旨,心里就踏实了。从前的房主人心里过于烦闷,他从屋后的峭壁上跳到海里当了渔夫。我每天在这里听,总听见他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你和我不属于这下面的海,我们俩。答案你早知道了。从前房主人的驾船技术并不高,他是造房子的,所以触礁的事在所难免。〃
  他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我听房主人谈起,峭壁下面便是海这件事以后,对于想像中的下面这个世界,我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渴望来。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不知呆了多久,我没法计算,因为没带表,天又这么黑,打火机也早就没油了。无聊之际,照例与房主人谈海。每次他都递过来一杯温水,自己抽着纸烟,用这句话开头:〃先前房主人的小船已经到了……〃每次我都反驳他说:〃先前的房主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触礁。〃这时他就微微一笑,抽烟的红光一闪,并不介意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发的时候我去送的行,船上有一个渔夫,听说后来老死了,他自己就成了渔夫。他从来也不捕鱼,只是捞些海藻什么的充饥,后来他的脸就渐渐地变成了蓝色。〃
  我有些明白了似的说道:〃我们俩,住在上面,我们不点灯,就几乎等于不存在,是这样吗?先前的房主人即使是从下面经过,也不会注意到这上面的房子。很可能有一回,他是将这团黑影当作一棵树了。他平静地瞟了这上面一眼,立刻掉转了目光。〃
  后来不知不觉地,我加入了谈话。我们俩的描绘变得过于殷勤,好像不说点什么,心里就过意不去似的。一说了又觉得自己有多嘴之嫌。时光就如此打发过去。当然没有时钟,天也不曾亮过。房主人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对没有季节变化这件事满意了,还说我们也不能以谈话的内容来作为划分年月日的基准,因为每次谈过的到第二天都忘得干干净净。再说小船本身就是虚构的,谈不上有什么意义,解解闷罢了。
  谈累了,我们就各自昏昏睡去。有一回醒来。我偶尔想起过去的事。我记得一开头我就找到了那条通道,惟一的通往草地的小路。虽然那条路已经走过几百次了,但还是每一回都要寻找,找起来倒也并不费很大的力气。后来的事就迷迷糊糊的了。似乎是有一只热带的火烈鸟死命地在我后面追,我并不怕它,但它就是到不了我面前。它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在原地奔跑。我老是怀疑。那条我走过了数百次的小道,真的是惟一的通往这里的路吗?既然在我原来的记忆中,这座房子坐落在一大片草地的尽头,背后又靠着大山,那就一定可以从几个方向到达这里的。比如从山上绕下来,再比如从草地的南边和西边。谁能说那些地方就走不通呢?有一回,在西边的昏光中,我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我相信不会错。火烈鸟会不会来?
  现在,房主人斩钉截铁地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他说屋后是万丈深渊,屋前根本没有草地,只有滚动不息的砂石。那么我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他说这纯粹是一个意外罢了,草地呀香蕉林呀,都是我心造的幻影。原先这屋后确实有条路,就是他送我出去的那条路,不过经过几次大的爆炸,已被泥砂封死了,先前的房主人正是估计到了这个,才选择这个地点造的房子。这个地点,偶然路过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曾像我从前一样偶然路过,他客客气气地接待,将他们送到拐弯的地方,没人感觉到什么异样。只有我这一次的闯入是意外的,所以他一开始还有点见怪,现在已经好了。
  我坚持要到屋后去看一看那些鸽子,我说,我们应当去喂一喂这些小东西。房主人冷笑着勉强答应了,可是他说只有从厨房的地道可以通向屋后的悬崖,那种地方,探出头去看一眼都够人受的,亏我想得出,会以为那种地方有什么鸽子。再说我根本到不了厨房,我心里存着这种幻想,只要一动身就会扑倒在地的。
  虽然与房主人住在两个隔开的房间里,他的存在倒也是我的一种慰藉。疑惑的心渐渐变得镇静下来。睡醒过来每每听见主人的问候:〃起床了呀。〃我摸黑穿好了衣服,照例与房主人坐在客厅里。到无话可说时,就呆呆地闷坐,倒也并不特别烦躁,有点乏味而已。
  1991年
  短篇小说(一)第140节 从未描述过的梦境(1)
  描述者坐在路边的棚子里,替过路的人写下各式各样的梦境。好多年过去了,那些千奇百怪的意境无不在他的描述之中。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路人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在走进棚子的一瞬间表情有些迷惘走进来,席地而坐,他们的口述或娓娓动听,或呆板机械,或沉迷,或晦涩,全都因人而异。描述者坐在对面不动声色,一一书写下来,收入一个黑壳笔记本,路人便怏怏离去了。慢慢地做梦的人渐渐稀少了,描述者一天比一天感到寂寞,然而他还是倔强地伸着脖子,朝着马路尽头不停地张望。他在期待一种从未描述过的意境,那里面凝聚了大量的热和能刺瞎人眼的光。他不能肯定那种意境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里出现过,他只是确信有那样一种意境。他自己也无法直接将那种意境写进黑皮本。他必得要等待一个人出现,这个人可以将这种意境在他自己的梦中展现,然后在路边上将他的梦口述给描述者,描述者再为他记录下来。由于中间有了这样多的曲里拐弯的环节,描述者惟一能做的事便只能是等待了。
  一天又一天,等来的人总是不能直接讲出描述者心里的意境,那意境也就总是无法变为文字,其不确定性也就总是无法改善。描述者是一天比一天颓唐了,然而他还是倔强地伸着脖子。冬天的寒风将他的手脚吹得满是裂口,春天的湿气又使他的关节肿得像小馒头,路边这个简陋的棚子也开始漏雨了。大部分行人不再停留下来向他叙说梦境,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便匆匆赶路了。描述者一个不漏地仔细打量他们,他的心潮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有规律地涨落。有时一天过去,只有一两个人走进他的棚子里来,并且他们的梦境也十分平常,虽然里面有在茫茫太空里遨游的狂喜,也有在地壳深处的岩洞里死守的自负;有被猛兽捕捉的恐怖,也有垂死者的阴森等等,但他们从未梦到过描述者心中的那种意境。
  也许这只是一种折磨,一种苦肉计?描述者无数次扪心自问,又无数次找不到答案。在做梦的路人离去之际,那不曾描述过的意境的光芒使他全身战栗不已,这战栗仅仅只是这战栗本身,又使他确信了那种意境的存在。于是他将那不曾描述过,也不曾清晰地在脑海中出现过的意境称之为〃风〃。〃风〃每次都在叙梦者离去之际出现。现在他伸长脖子等待的,并不仅仅是做梦者了,他知道在他们离去后,便会有那种光芒,他越来越看出了这一点。
  在雨季里来了一名老妇人,撑着巨大的雨伞,满头如雪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细长的眼眶里的眼珠竟没有目光,可她又并不是盲人。她走进棚子,让描述者触了触她冰冷的指头,又继续赶路了。就是这一天,描述者停止了对路人梦境的描述,也不伸长脖子张望了。然而他还在等,他似乎知道他在等什么。他的那个意境渐渐随时光的流逝变得更不可确定,听觉也一天天迟钝。经常,有路人走进了棚子他还在遐想中。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在某个时候,他的心必然会在那种有看不见的光芒的、空虚的意境里猛跳,血液如奔马般沸腾。
  还是有人偶尔到他的棚子里来,他们叙说的梦境越来越离奇,每个人都曾抱怨他们看见的东西无法言传,又因为无法言传,有时他们说一半就懊丧地离去了。描述者,明白这一切,手持黑壳笔记本和钢笔,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实际上什么也没记下。做梦者离去之际,他的脑海里似乎仍然一如既往地出现那曾使他战栗过的意境,只是那里面成了一片空白,一些影子似的东西在晃来晃去。他不能确定,然而他满意了,合上笔记本,坐在地上作短暂的休息,休息的瞬间是甜蜜的。
  下面便是他与一位做梦者的对话:
  做梦者:〃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我说出来的还不及我看见的十分之一。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为什么说不出来呢?真是窝心啊!这里风太大了。〃
  描述者:〃唔。〃
  做梦者:〃你在这里记下的,都是些废话,但我们还是找你记录,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记录。我真想说出来啊,你说说看,是不是我的口才不好?〃
  描述者:〃你的话真是有意思啊。〃
  离去的做梦者们从来不向外人透露他们向描述者叙说过的意境,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而他们,将梦境叙说给描述者之后,就觉得自己将一份财富存在他的破棚子里了。实际上,他们对自己叙说过的东西很少去回味,但他们记得叙说时的情景,因为那才是他们的财富。他们并不注重描述者是否向他的笔记本上记了什么,他们注重的是到棚子里来叙说这个举动本身。虽然他们在叙说时不停地抱怨,发牢骚,就好像不耐烦,就好像充满了厌倦,实际上在心底里,他们对自己还是相当满意的。一旦离开那棚子,他们就感觉自己成了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