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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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910
我们家里共有五口人,每天都在一处吃饭,看电视,我们是和睦的一家。那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太阳变成了淡蓝色,被裹在很长的绒毛中,原来夜里降了空前的大雾。家人们忽然都失去了原形,变为一些捉摸不定的影子,而且每个人都变得很急躁、古怪,甚至轻佻起来。例如妈妈,从降雾的第二天起就宣布出走。原因据她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生理痛苦。母亲出走后,父亲的腿变成了两根木棍,从早到晚在水泥地上捣出〃笃、笃、笃〃的响声,他还用口哨吹那种流行歌曲呢。两个哥哥发了狂,他们翻箱倒柜,钻进床底,公开饲养起老鼠来。他们故作神秘,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勾当,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一齐向我怒吼,吓得我只好躲进衣柜。衣柜里面很闷热,樟脑丸的气味真难受,听见他们在外面狂呼乱叫,打碎了许多玻璃。我可怜这两兄弟,他们患有严重的软骨病,二十多岁了还不能走路。为了防止他们闯祸,父亲总用一根绳子将兄弟俩捆在一起,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他的腰上,将他们在地上拖来拖去的。现在他们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嚣张,然而心底里仍是怕得不得了,他们打碎玻璃是为了使自己心里踏实。
我一直在寻找母亲,我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出走,她一定就躲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因为每天夜里,当我们在储藏室流汗的时候,总听到有一个人冲进房内,将剩饭一扫而空。那一回,我揉着吃得太饱的肚皮,拖着湿淋淋的两脚挪到屋门口,看见葡萄藤上吊着一只褪了色的蝴蝶结子,如一只灰老鼠。〃那是你当小姑娘时她帮你扎在头发上的,伤感的往事呵。〃爸爸眨着一只眼,〃笃笃〃地用木脚戳着墙说。太阳被空中的水蒸气融化了,变得像一弯新月。有人匆匆地从葡萄藤下面穿过,踩塌了土砌的阶级。
〃妈妈?〃我抓到一只渗水的衣袖。
〃找一只蛋。我喂过两只白母鸡,它们到处下野蛋。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林子里迷失方向的。那里有一块悬崖,山洪马上要下来了。〃她甩脱了我,茫然地划动着两只胳膊,一路响起匆匆的脚步。
母亲衣裳里面的肢体是软绵绵的,似有似无的。谁知道呢,或许衣裳里面竟是空无所有?或许我抓住的并不是她的衣裳?她所说的,全是我忘却了的事,她已经二十年不喂鸡了,干吗还要耿耿于怀?
衣裳里面肯定不是妈妈,我记得妈妈是一个很重的胖子,老在夜间流油汗。要不是流掉那些油,她真不知怎么个下场。
〃你的母亲,〃父亲边吹口哨边说,〃在山那边挖蚯蚓呢!这是她的狂想症发作了。她患这病已有二十多年,结婚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对我隐瞒着。等这雾收起来,我计划出去旅行一次,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我脑子里有许多赚大钱的想法,它们像小鸡一样喳喳,长久下去,说不定里头真的会长出小鸡来。〃
他弯着腰,在门背后蹲下去又站起,蹲下去又站起,看不清他的头部。
〃爸爸?〃
〃我在干搜集铜器的勾当,这也是我多年的心愿,说不定一个新的起点就由此开始。你们?哼。多少次,我被你们嘲笑得无地自容,躲在厕所暗暗哭泣。这种情况已经有几十年了,只要我暗示一下我的才能和规划,你们就要歇斯底里大发作,你们这些伪君子。〃
母亲跌倒在一棵老槐树底下,两眼像瓷器一样骨碌转动。我跑过去扶起她轻飘瘦小的躯体,看着她的脸部渐渐泛蓝。
〃在崖洞边上,我找到了一个蛋,你看。〃我吃惊地看着她朝我伸出空无所有的细爪,喉咙一阵阵发紧。〃我追那些一闪一闪的白影子,累得胸膛都破碎了。〃
〃这雾,把我的眼睛完全弄坏了,我看不见你。〃
〃在那边的树林子里,有一些人影,你就不能感觉到这个?〃
〃我怎么能感觉到,那是不可能的,我的眼全给毁坏了。〃我赌气地将胳膊从她腋窝下抽回,那地方像鸡翅底下一样温暖。一刹那间,她的一根肋骨〃喀嚓〃一声断裂了。
〃那不过是一根肋骨。〃她的蓝脸皱了皱,消失在树那边。
父亲终于动身了。他在房里钉了一个通宵,到清晨钉成一个巨大的木箱。他想用棕绳把木箱捆起来,横捆竖捆总捆不好。他气极了,用铁锤将木箱砸烂,高声嚷嚷:〃我的旅行袋放在什么地方啦?啊,贼!败家子!我忍受了四十五年了……还我的旅行袋!〃他追赶着哥哥,冲到外面,再也没回来。后来哥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去旅行,他就住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破庙里,靠捡烂纸为生。他很得意,整天用一根铜管吹出刺耳的声音,还对一些女人吹嘘,说他是个单身汉。太轻浮了。哥哥愤愤地结束他的话,一面将一只表藏到怀里。那只表是母亲的,他打算将它卖到旧货店去,然后买酒到庙里去喝。他在外面扬言说他打算终生伴随亲爱的爸爸。
早晨,我被乌鸦的噪声闹醒,看见母亲顺着墙根在找什么。她伏在地上,蜡黄的脸几乎触到了泥土。她正在苦苦地辨认,两只坚硬的眼球轻轻地擦响着眼眶。
〃白母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这里闻一种气味,它们发生在泥土里面。整整一早晨我都在干这件事。要不是这些雾……玉兰花的每一个瓣儿里……还有那些胖胖的地蚕。早上一醒来,我就发现那个蛋不见了,就是我拿给你看的那个。那是真的,是不是?我是在老槐树边上的灌木丛里捡到的。我记得一共是三只白母鸡,一只颈上有麻点,很细的一圈,几乎看不出来;还有两只是纯白的。〃
〃你的父亲,〃她又说,〃是一件外套。那个时候,他穿着外套来到我们家,就是睡觉也不脱下。一天夜里,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在那件外套上一摸,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决计告诉她手表的事,我费力地述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能把我要讲的事讲清,哪怕一点点。我的话一吐出来就凝成一些稀糊糊,粘巴在衣襟上面。我不断地用些疑问号,惊叹号,想要夸大其词。但是一切全完了,母亲已经睡着了。当我猛烈地摇撼她的双肩,气势汹汹地问〃你明白了吗?〃的时候,她的蓝脸上爬满了黑虫子。
一个灰白的半圆在门边飘荡,探头探脑,那是一团更浓的雾。
短篇小说(一)第136节 饲养毒蛇的小孩(1)
砂原的长相很平常,找不出什么特点,不说话的时候,几乎是空空洞洞的一张脸,当然和死人还是有点区别。
〃一直乖乖的,〃砂原的母亲对我诉说,〃坏就坏在不该出门,要是一直呆在家里,什么问题也不会有。六岁那年就有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和他爸一不防备,他溜了出去,我们找了好久,最后发现他在公园里的月季花丛中睡觉,仰着身子,四肢摊得很开,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事后他告诉我们,他看见的不是月季花,而是很多蛇头,还说连蛇的骨骼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一条蛇咬了他一口,他就倒下睡觉了。说老实话,砂原那时还从未见过真蛇,只在电视里看到过,我和他爸吓坏了,加倍留心着不让他出门。〃
我们谈话的时候,砂原就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地将脸对着一扇贴了木纹纸的柜门,我很诧异,不住地往他那边探头。
〃用不着担心,他早就听不到了,想要不听就不听。后来有一个医生劝我们带孩子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并让他多与人交往,说会有些改善。我们去了海边。砂原白天常和海边的野孩子一起玩耍,不过他很容易疲倦。我们一直注意观察他,这孩子就是让人放心不下。他只要一累,就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觉了。他过于随便,晚上洗脚时也可以一边洗一边睡,我们认为他在洗脚,实际上那只是一种机械动作,他的大脑早就休息了。我们到海边的第三天,一个渔民的孩子举着血淋淋的中指跑进屋来,说是砂原咬的。事后我们追问他,他恍恍惚惚地笑着,告诉我们那是一条蛇的头,他不咬它的话,那家伙就会来咬他了。我们在海边住了一个月,优美的风景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良好的影响,那一年砂原九岁。此后我们年年旅行,去沙漠,去湖泊,去大森林,大草原,砂原无动于衷,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就像坐在家里一样,既不向窗外观望,也不与别人交谈,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旅行。当然,我和他爸都知道,这孩子从小就过于随便,对周围的事漠不关心,或者说有点冷淡,怎么说呢,他缺乏一种对新鲜事物的敏感性。
〃是前年的事了,我们发现他右手臂上伤痕累累,逼问之下,他领我们走出去,到了一个防空洞里,里面墨墨黑黑的,他打着手电蹲下去,我们看见一个纸箱子里装着一窝小花蛇。他爸胆战心惊地问他哪里来的,他说:'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捉来的呗。'真奇怪,他不是整天和我们在一起吗?我们一直精心照看着他的呀!'并不总和你们在一起的,那只是表面现象罢了。'他又用那种随随便便的口气说话了。他爸把他哄走以后,我就找了一把锄头,一顿乱砍将那些小毒蛇消灭了。回来之后,我们通宵达旦地守夜,防止他溜出去,不过两天之后,他手臂上又出现了新鲜的伤痕,一律是那种两点红红的齿印。他还对我们说:'你们这是何苦呢,累成这样,你们就是不明白,我只不过是表面上和你们在一起。我坐在这里什么地方不能去?蛇很多,它们常迷路,我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把它们聚拢来,免得它们孤单。当然你们是看不见的,昨天我就在那边的书柜下找到一条,我只要找就能找到。小的时候我怕它们,还咬过一条蛇的头,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他就是这样跟我们说话。〃
那一天,砂原背对我们坐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脑袋。我们走过去,砂原母亲扳过他的肩头使他面向我们,他脸上的表情是很随和的。我就谨慎地选择字眼问他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寂寞吗?
〃听。〃他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
〃听见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很安静。不过一到晚上九点情况就不同了。〃
〃你就这样撇下我们,我们还怎么活?〃砂原母亲又开始唠叨。
〃谈不上什么抛弃,〃砂原和蔼地说,〃我生来就是捉蛇的。〃
我开始劝阻砂原的母亲不要管儿子的事,依我看,他的儿子虽有点怪气,但天生杰出,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大事来呢。
〃我们不稀罕他干什么大事业,〃砂原的母亲说,〃我和他爸爸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儿子却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饲养毒蛇,这太吓人了,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不就和我生了一条毒蛇一样可怕吗?我们一直放心不下,被他拖得形容枯槁,最可怕的是他现在根本不出门就可以干出奇怪的事情来,他总能达到目的。〃
有一天,我碰见砂原的母亲从防空洞出来,满脸憔悴,手持一把锄头,一问,才知道她又消灭了一窝小蛇,共八条。她的头发快要脱光,步履老态龙钟。在她的身后,跟着砂原的父亲,一只眼眨个不停的老人。砂原是最后出来的,弯着背,脸上的表情很随和,见了我点点头,说起话来:〃我特意制造了这个杀戮的场面,可以说有点壮观的意味,八条生命毁于一旦。对于它们来说,并不见得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使我诧异的是拿锄头的手为何如此的自信。〃
我就问他是不是他带他双亲到防空洞里去的,他说正是这样,他们一说要去,他立刻就带他们去了,他总是对父母的行为有种好奇心。他说这话时,他母亲瞪着远处的空中,眼神茫茫然然,父亲则总在说着同一句话:〃一个人要是太偏激,就会给生存造成许多困难,美丽的风景可以使人眼界大开。〃
我发现这三个人里面最为垂头丧气的是担任刽子手的母亲,砂原总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老样子。刹那间我恍然大悟,这三个人之间有种微妙的关系,一种奇特的牵制。这件事就是一个确证。本来,他完全用不着带父母去防空洞,他可以带他们去别的什么地方,但这仅仅是由于他性格随和吗?
短篇小说(一)第137节 饲养毒蛇的小孩(2)
我回忆起砂原婴儿时代的事。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异常灵敏的婴儿,脸部的表情十分丰富。砂原的母亲非常自豪,却又有点惴惴不安,她曾悄悄告诉我,这孩子十分容易疲倦,尤其不能听人谈话,只要谁对他说话,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再过一会儿就呼呼入睡,〃简直像棵含羞草,可他并不害羞。〃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