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5038
  〃你这个懦夫!〃她傲慢地说道,〃谁要你来多嘴啊,你搞得清这些事吗?〃
  〃阿娥,阿娥,他们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差点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我会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凭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获得了批准似的,还将我的脸颊往这只冰凉的手上贴。奇怪,我的脸一贴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热气,而且越来越热,像发高烧似的,她的两只长得很拢的小眼睛则目光闪乱,我觉得她要发急病了。我连忙将脸颊脱离了她的手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难地喘气。
  〃阿娥,阿娥,你不会晕倒吧?〃我害怕地问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指了指身边的大石块,示意我同她并排坐下。她的手又变得冷冰冰的,一脸难看的样子。我看见院子那边的门洞里有几个脑袋晃了一下,很显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们看见阿娥和我坐在一处就躲起来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现在见不得人了,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自利,不顾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里。啊,我敢发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这只手砍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中篇小说(二)第79节 阿娥(2)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额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罢手,我大概后来晕过去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还远远大于头上的伤。妈妈在我床边轻轻地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要为我报仇。
  〃您怎样去报仇?〃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从肿起的眼皮下看见她一脸的茫然。
  〃是啊,我怎样去报仇呢?〃她犹犹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个丧子的老女人在门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里我刚睡着,就有人弄我额上的伤口,那人猛地一下将伤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钻心的疼痛的袭击之下发出怪叫,随之看见匆匆离去的老女人的驼背。伤口的血流得满脸都是,紧接着母亲举着油灯出现了,她为我折腾了好久才将我安顿好,她不听我的解释,硬说是我自己做噩梦将伤口弄得裂开的。我闭上眼,伤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寻上门来报仇的。这一次的伤口恶化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来的,刚好是我战胜了炎症高烧的那一天。女孩的脸白得像纸,一溜就到了床前,口里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来骚扰。我就说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错了人吧?〃
  〃不会吧,我看这事是父亲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说。
  〃你睡在玻璃柜里也是你父亲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讥讽她。
  〃!不要乱说嘛,现在我们俩已变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为你闯到我家里去,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她这样一说,我的气全消了。我想坐起来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户上有几个脑袋闪了一闪,他们是街上的孩子。接着我又听见那些大人们在指桑骂槐了。我打了一个冷噤,将双手缩回被子里。我看见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将她细瘦的肩头压坏似的,她一脸痛苦。
  〃我要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受不了。〃她声音微弱地说。
  她还没出门我就闭上了眼。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她来干什么呢?是她父亲派她来的吗?我越想越不安。接着我又想到阿娥的处境,又觉得她绝不是她父亲的帮凶,而是被她父亲掌握的工具。我对她的看法总在两极之间摇摆着。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暗暗地在心里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谁都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伤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们,独自一个向前跑。奇怪的是这一来,大家都驻足向我张望,就像看呆了一样。我心里又有点得意洋洋,步子迈得更高,好像胯下骑了一匹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脚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树时才猛然醒悟:我跑过头了。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声音顺风隐约传来,使我陡生一种平和的幻觉。我回转身往阿娥家里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围墙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见阿娥正好病恹恹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轻轻地唤她,手里捏着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步朝我过来了。
  〃你怎么竟敢又到这里来,不想活了么?〃她低声地、严肃地说。
  〃阿娥,我是来邀你的,我们跑吧,翻过这座山,到我舅舅家里去,他会收留我们。我这位舅舅,从不大惊小怪。我们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显出很神往的表情,口里念叨着:〃山那边山那边,好主意,我还从未到过山那边呢!哈,你这小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还等什么,跑呀,跑!〃
  我牵着阿娥跑了几步,她就甩开我独自飞奔了。原来她根本没病,她跑得同我一样快,甚至还要快,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两朵花,汗珠从她鼻尖冒了出来。真是奇迹啊。我们又到了那棵松树底下,这就要准备爬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阿娥,你真的愿意抛开父亲吗?〃我问。
  阿娥笑了起来,说我太啰嗦,还说父亲是抛不开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呢?〃你也抛不开你父亲。〃她补充道。
  〃那你还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为这很有意思。你这个小萝卜,我们走吧。〃
  我虽然有点沮丧,但毕竟和阿娥在一处了,我把她骗出来了,那个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样伤心呢。我们开始爬山,阿娥兴致比我还高,不断向我打听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诉她了,她还不满足,纠缠一些细节不放。
  简直是一眨眼工夫,我们就翻过了那座小山。风呼呼地吹着树林,青色的屋顶像在林海间浮动的老乌龟。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发上面喘气。舅舅和舅妈都是特大的块头,像两座房子一样在我们眼前移来移去的。我从下往上盯着他们,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从老魔王手里逃出来了啊。〃舅舅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地响起。
  中篇小说(二)第80节 阿娥(3)
  后来我坐起来告诉舅舅,我们要在他家里长住了,因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没有病,是那个老混蛋让她过着非人的生活。至于说到我母亲,她一定会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开玩笑,说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说这些给舅舅听的时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脚,说我〃瞎说〃。
  〃阿娥自己是怎样个打算呢?〃
  舅妈一边问一边将阿娥一把拢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只大沙发。她的这一举动搞得阿娥有点受宠若惊。
  〃我没有打算,我没有打算!〃阿娥的脸涨得通红。
  舅妈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稀稀拉拉的头发,哈哈大笑。接着舅舅也笑,房里就像打雷了一样。我突然有些厌恶,我没想到他们俩变得这么讨厌了。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发〃上显然很舒适,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舅妈就站起来,将她像一只鸡一样夹在腋下往房里走,安顿她睡觉去了。
  吃晚饭时阿娥还没起来,舅妈说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总觉得舅妈的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像是在责怪我。我不该把阿娥叫到这里来吗?舅舅则显然很高兴,用巨大的手掌轻轻拍我的肩头,说我〃有出息〃,〃居然用这种高招来对付那老魔鬼〃。说着又叫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告诉他一遍。于是我就从男孩小正带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柜说起,拖泥带水地说了好久。舅舅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说:〃真高明!〃〃绝妙!〃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顿饭吃了很久,舅舅将所有的底细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后就对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当然我就是明天就离开也是可以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舅妈则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担心阿娥的病啊,这样的女孩活不长。〃
  那天夜里我和舅舅睡在一间房里,阿娥和舅妈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声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响。月光很亮,窗外有种可疑的声音在持续地敲打,很像有一个人在窗外要进来。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个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击窗棂,她披头散发地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那树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疯了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本来就是病人嘛。〃
  〃你才没有病呢。〃
  〃你只看得见表面现象。〃
  〃我要睡觉了啊。〃
  我说着就关了窗户,躺在小小的行军床上一动不动。敲击声不再响了,后来我听见〃嗵!〃地一响,大约是她从树上跳下来了。朦胧的光线中,对面床上那座山动了起来,舅舅打了个喷嚏,问道:
  〃是小妖精在外面闹吧?〃
  〃是阿娥,她不睡觉,坐在树上玩。〃
  〃她就是那种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脑袋要炸开。〃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声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乱叫的雄鸡吵醒,不知舅舅干吗养这么多雄鸡,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