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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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买了一斤肉,模模糊糊地觉得青年应该在她家吃中饭,虽然他的牙齿让她害怕,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总不能赶他走吧?想起那些牙齿每天咀嚼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恶心,他会不会有传染病呢?等他走了之后那碗筷可得用高温消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菜贩子面前,那人见她来了,立刻就忙乱起来。
  〃家中有贵客,一定要多买些菜好好招待呀。〃他选了一大堆菜不由分说地放进篮子。
  述遗心里暗暗吃惊,仔细打量菜贩,见他一脸的坦然。
  〃你怎么知道我有客来?〃
  〃哈!我猜出来的嘛!你的篮子里放了一斤肉,您天天买菜,一个老太太,用得着买这么多肉吗?我看见您买了肉,心里就想:'有客人真好啊。'〃
  述遗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不过他说起话来倒是句句在理。自从述遗发现他和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倒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照样多话,卖菜给她时照样搞鬼,述遗自己却改变了,她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变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也恨自己。
  她提着那一大篮菜傻乎乎地离开时,菜贩子还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路人都回转身来看她,她的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真不像话。
  中篇小说(二)第70节 变通(8)
  匆匆赶到家,青年已经走了,地上有一排他吐的秽物,散发着可怕的臭味。述遗连忙到厨房弄了一撮箕煤灰,捂着鼻子将煤灰倒在秽物上,然后扫干净,立刻就提到垃圾站去倒掉。做完这一切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臭气滞留在房内令人恶心,她又将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自己坐到了街边。稍微想像一下青年的情况,心中对他的怨气就消散了。这可怜的家伙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呢,胃里涌出如此奇臭无比的东西,难道不是死到临头了吗?一回忆青年的面貌述遗的心就乱了,她进入了春天那个傍晚的意境。她的鼻孔又一次在空气中分辨,这一次她分辨清楚了,空气里面飘荡着的那种香味是橘子花的清香,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橘子开花的季节啊,听说街口官员家后院的橘子树开始结果了。她反复地设想,怎么也设想不出那天傍晚自己怎么会灵魂出窍。她并不是爱旅行的人,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次吧,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爱对彭姨说的一句话是:〃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时彭姨反驳她说,还有另外一种旅行,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旅行。述遗问她是怎样的旅行,她不愿意告诉她,只说人在那种旅行当中总是要停下来看指南针,再有就是不停地吃酸梅。发生在春天夜间的事算不算〃另一种旅行〃呢?指南针和酸梅不过是彭姨在夸口吧。彭姨恐怕早已预料到她的遭遇了,再说她妹妹在汽车上看见了她的狼狈相,肯定要去告诉姐姐的。说到底自己还是逃不脱她的手心啊。述遗学不会彭姨那种精明,不论她做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事,对彭姨来说总是稀松平常的,她还没开口,彭姨就已经有了结论。她时常背着彭姨搞一些事,自以为秘密,但是彭姨根本不感兴趣,只偶尔于谈话间涉及一下,指出那些事是多么的无意义,于是述遗吃惊地反问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这时彭姨就打着哈欠告诉她,她从不去调查他人的事,没有那份闲心,她活到这个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了,都记得,稍加推算就可以将别人搞得清清楚楚。〃你活得混混沌沌。〃她最后讥笑了述遗一句。述遗想,混混沌沌也许是一种优势吧,梅花和她的哥哥很可能是那种弄清了底蕴的类型,这种人必定短命。而她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到彭姨,则又是一种类型,彭姨从不去弄清什么,而是几乎有点像一个先知,所以她讥笑她的口气也很可疑。她又善于做作,述遗几乎没办法揣测她的本意。来回行驶的汽车喷发出浓烈的汽油味,将橘子花的香味驱除了,从那官员的府邸走出来的老汉步履蹒跚,像醉汉一样撞到墙上,后又扶墙慢慢前行。述遗脑子里再一次出现〃另外一种旅行〃这几个字。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像鱼一样的人呢?从梅花那里回来后,述遗的眼光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差不多从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出〃鱼〃的姿态来,自己都觉得这种眼光有点可怕了。她不可能搞清梅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梦,可现在又在心里开始想念她了。
  她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正在打毛线,她显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见她哥哥是在胡说八道。但她的样子令述遗感到蹊跷,感到同她的回忆对不上号。
  〃又来住店了?想重返梦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现在忙得很,夜里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干脆地说。
  随着一声响,钥匙扔了过来。
  〃您上次还没付款呢!〃
  述遗昏头昏脑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走进了上次住过的那间房。坐在床边定下神来之后,才记起刚才根本不是打算来住旅馆的。她不是什么旅行用品都没带吗?又觉得用不着顾忌那么多,既然刚才她说了夜里才有空,那就等到夜里好了,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回事。她从卫生间洗了脸回到房里,就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这里似乎天黑得特别早一些。一会儿工夫述遗就有了睡意,但她又不愿脱了外衣睡,因为床上的褥子有一股可疑的臭气。她和衣靠着两只大枕头入睡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后揉揉眼,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睡得这么死,万一梅花来过了呢?起身一看,那张床上也有一个人,也是和衣而睡,正是梅花。
  〃梅花!〃她唤道。
  〃啊,您醒得真早啊。〃梅花伸了个懒腰坐起,〃夜里我同您谈了那么久的话,您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可是夜里我并没有醒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您确实同我谈了话。〃梅花郑重地说。
  她弓着背趴在床上,述遗觉得她很像一头豹子。
  〃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我天天盼望离开这个痨病鬼老板和他的两个老处女姐姐。〃她的声音里有种撒娇的味道。
  〃为什么不走呢?〃
  〃为什么不走呢?〃她像回音似的应了一句,〃您就一点也猜不出来吗?〃
  〃因为恨?因为害怕?因为想报仇,还是因为无可奈何?〃述遗费力地转动迟钝的大脑。
  〃就不能因为爱么?〃她高声地嘲弄地说,〃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地方,还能因为什么?!〃
  〃原来你爱你的老板。你哥哥对我说你病得厉害。〃
  〃他也一样。我们最近开始相互支持了。这地方真可怕,我在夜间只好不停地谈话。自从上次您离开旅馆后,所有的矛盾更加激化了,现在已经有人把我们这里称作'鬼谷'。〃
  此刻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神采奕奕,述遗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就在柠檬树的后面。当时太阳红通通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有地底下传来两位老太婆的窃窃私语,时高时低。窗外已经热闹起来了,卖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吆喝,可以听见车来车往。述遗觉得自己该走了,她已经明白了某些底细,这就够了。看来当时自己来到这里住宿,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已经被她想了几十年了,只是没有施行而已。
  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回头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看见三楼的窗口有三个人伸出头在朝她看。没错,是那三姊妹。她连忙低了头快走。一路上,她变得轻佻起来,灵活无比。她将自己想像成在海底沟壑里穿梭的鱼。走了好远才猛然记起忘了付钱给旅社。上一次不是也没付吗?事情已经很明确,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住宿,这种事里头有种玩命的风险。述遗又一次感到世界的组成是多么的奇异。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一直要待她活到老年才会显出端倪来,在这之前,它们一直隐藏在海底那昏黑的世界里,这些事物她是没法探索出它们的规律的,每一次显现全是出其不意。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连接的呢?为什么会出现鱼类似的人种呢?一句话出现在述遗的脑子里:〃以记录天气概况开始的二重生活将以全面地沦陷持续下去,沦陷其实是本质。〃述遗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在空气中游动得更快了,她已经用不着顾忌,她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携带着向前,身体完全不摆动。
  彭姨在自家门口呆着,她看见述遗老太婆一阵小跑过来了,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惹得她低下头〃哧哧〃地笑。三十年前,述遗经常这样跑,当时自己还指责她矫揉造作呢。那时的述遗还没有这么自负,而是有些惊慌,有些不顾一切的派头。
  她停在彭姨面前,脸上泛出老年人少有的红晕。
  〃有这样一些人住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在城里还很多。〃彭姨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地你就认出来了。〃
  彭姨站起身,热情地挽起述遗的手臂,大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中篇小说(二)第71节 变通(9)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做梦,她们俩走进街口官员家的庭院。这是一个巨大的庭院,述遗从未进来过。千年古树遮暗了光线,下面是石榴林,还有水竹,鸟儿欢快地叫着。〃我们这样闯进来不合适吧?〃述遗满腹狐疑地说。彭姨不停步地扯着她在小道上走,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底。尽头是一个凉亭,一只鸟笼挂在凉亭里,两只色彩美丽的不知名的鸟在欢快地叫着。她们俩在凉亭里坐下来,述遗举目望去,发现根本望不见天,参天大树密密匝匝的树叶将园子里弄得阴沉沉的,她甚至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主人在什么地方啊?〃
  〃主人早几年就消失了,变成了影子一类的东西。我是说他的灵魂。当然他还在屋里。最里面的那间杂屋里,有两个佣人服侍他。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他,他不会认得你,他谁也不认得,这不要紧,我们可以和他聊聊。〃
  她们绕到了主人家的后门,门前的杂草有一人多高,疯长的灌木将门都封死了,彭姨用捡到的木棍开路,然后又用那木棍用劲捣门,述遗看见她脸上都被刺扎出了血痕。捣了半天,无人应声,她只好又折转到窗口处,用棍子砸烂一块玻璃,这时门里就有了动静。一个异常肥胖的、神态昏沉的老妇人将门费力地打开了,她仰着脸站在那里,并不望她们,她的两只手在自己身前摸索着。述遗想,也许她是盲人。彭姨拖着述遗进了门,直冲冲地往里走。她们进了一扇门又进了一扇门,最后走到了底,来到一间十分窄小的房间,房间小得放了一张窄床之后人再进去都得侧着身子。尸布一样的白窗帘从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直垂到地上,窗外鸟语花香。床上躺的人正是那青年,他脸上木无表情,只有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的扁扁的身子被薄薄的丝绸被遮得严严的,有一只脚却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可怕的脚。很像石膏模型。
  〃他一直处在弥留之际,这不是很奇妙的感觉吗?〃彭姨轻轻地说。
  〃我认得他。〃
  〃瞎说!他从不出门,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躺在这张床上。你怎么会见过他?〃
  〃也许我见到的是他的魂魄。〃
  彭姨姨弯下腰去,对着青年的耳朵说;
  〃蝴蝶飞进屋了!〃
  青年的眼珠还是骨碌碌地转,无动于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