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1-02-21 17:38      字数:4727
  除。没有一个人怀疑,乌尔比诺医生的严格的卫生防范措施创造的奇迹,比他的充分宣传更有效。从那以后,直到进入本世纪很长一段时期,霍乱不仅成了我们市而且也成了几乎整个加勒比沿海地区和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常见病,但没有再度泛滥成灾,报警使政府更认真地采纳乌尔比诺医生的警告性建议。医学院把霍乱和黄热病定为必修课,人们也明白了给污水沟加盖和在离垃圾场较远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场的紧迫性。不过,乌尔比诺医生并未为欢呼自己的胜利和维护自己的社会使命而分心,因为他自己当时已被征服了,心烦意乱,神魂颠倒,决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来换取费尔米纳的闪电般的爱情。
  不错,那是一次误诊带来的果实。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认为在一位十八岁的女患者身上发现了霍乱预兆,要求乌尔比诺医生去为她诊断。担心霍乱可能闯进了老城的富人区——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乱病例都是发生在贫民区,而且几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当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使他扫兴。那座笼罩在福音广场的扁桃树荫中的房子,从外表看跟殖民地时期的老区的其它房屋同样衰微破败,但室内却是富丽堂皇,美轮美英,仿佛是另一个时期的建筑。穿过门房,径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塞维利亚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刚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树繁花满枝,地面同墙上一样,贴的是细瓷方砖。看不见沟渠,却听得到流水淙淙,飞檐上摆着石竹盆景,斗拱上挂着珍禽鸟笼。最稀罕的是,在一个硕大无朋的鸟笼里,有三只兀鹰,它们一扇翅膀,整个院子就顿觉异香扑鼻。突然,几条用链子锁在家里某个角落的狗因闻到生人味儿开始吠叫起来,一声女人的娇斥,使它们的吠声嘎然而止。一大群猫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慑于那个威严的声音,又躲进了花丛中。顿时静悄悄的,透过鸟儿的扑腾声和石板底下的偏偏流水声,隐隐传来大海低沉的叹息、。
  乌尔比诺医生确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阵颤栗。他想,在这种环境下,病毒是难以入侵的。他随着普拉西迪哑走过拱形走廓,走过当年杂乱无章的庭院和阿里萨第一次觑见费尔米纳的芳容的那个缝纫室的窗户,沿着新修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到了二楼,在女患者的房门外听候引见。然而,普拉西迪姐出来传了个口信:
  “小姐说您现在不能进去,因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佣的吩咐,下午五点他再度前往,洛伦索·达萨亲自替他开了大门,领他进入女儿的闺房。诊断时,他坐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制急促的呼吸而终于徒劳。很难分辩当时到底是谁更觉拘谨,医生羞涩地用手抚摸病人,病人则裹在丝绸睡衣里谨守闺训,谁也没瞧谁的眼睛。他用一种万是自己的声音提问,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两个人都留神着坐在旁边的老头子。末了,乌尔比诺让病人坐起来,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开到腰部以上,未经触摸的隆起的奶座,鲜嫩的乳头,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阴暗的闺房,她急忙把两臂抱在胸前遮住。医生沉着地把她的双臂移开,没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进行听诊,先听胸口,然后又听了脊背。
  乌尔比诺医生总是说,他第一次看到这位终身伴侣的玉体时没产生丝毫邪念。他记得,那件天蓝色睡衣上绣有花边,那双眼睛喷着红焰,长长的秀发技散在肩头,但他忧心如焚的是,霍乱居然闯进老区,视线都模糊了,顾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许多妙处,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呢,表白得更加一干二净:那位因霍乱而妇孺皆知的年轻医生,在她当时看来不过是个自顾自的学究而已。诊断的结论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肠胃感染,在家里治疗三天就可痊愈。证实了女儿没得霍乱病,洛伦索·达萨如释重负,把乌尔比诺医生一直送到车子跟前,付出了一个金比索的出诊费——对于专为富人看病的医生,这样的出诊费也无疑是太高了,不过告别的时候,老人还是露出了一副千恩万谢的表情。医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缘乱,他非但不掩饰这一点,而且还愿意想方设法在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下有机会再同医生见面。
  事情本来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礼拜二,不等邀请,也没预先通知,乌尔比诺医生又不适当地在下午三点钟登门拜访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檐儿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户跟前,打个手势让费尔米纳过来。她当时正在缝纫室里,和两个女友一起上油画课。她把画板放在椅子上,跟着脚尖儿朝窗户走过来,免得长及脚踝的翻荷叶边裙子拖到地上。她头上戴着发箍,亮晶晶的宝石坠儿垂到脸旁,跟她的眼睛一样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种冷漠的光彩。医生心里忖度:她在家里作画,为什么打扮得跟参加社交活动一样。他站在窗户外头给她号了脉息,观察她的舌苦,用铝压舌板检查她的咽喉,翻开眼皮检查,每做一个动作,都露出宽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诊断时那么拘谨了,但她则更加矜持,因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请自来地进行这次检查,他亲口说过如果不去请他,他就不再来了的呀。她想得还更多:她永远也不愿再见到他了。检查结束后,医生把压舌板放回装满器械和药瓶的手提箱,啪的一声关上盖子。
  “您就象一朵初开的玫瑰。”他说。
  “谢谢。”
  “再见。”他说,接着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背诵了一段托马斯的语录:“要记住,一切美好的东西,不管它是来自何处,都是来自圣灵,您喜欢音乐吗?”
  他发问的时候,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气异乎寻常,但她脸上没有笑意。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音乐对健康至关重要。”他说。
  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会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乐这个话题,是他用以表示友谊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过在当时,她还以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们隔着窗户谈话时,那两个假装在画画的女友发出妹妹的窃笑,用画板掩住了睑,更使费尔米纳沉不住气。她生气了,砰地把窗户用力关上。医生看着镶花边的窗帘,手足无措,他想朝大门口走,却搞错了方向,心慌意乱地撞在关着香兀鹰的鸟笼上。香兀鹰发出一声流里流气的怪叫,惊慌地扇着翅膀,医生的衣服上立刻洒满了女人的馨香。洛伦索·达萨的爆炸般的声音,把他针在那儿了。
  “大夫,请等我一下。”
  他在楼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边扣衬衣的扣子边下楼梯。他脸色紫涨,午觉恶梦的情景还在他脑子里翻腾。医生竭力想掩饰尴尬的神色。
  “俄刚才对您的女儿说,她这会儿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错。”洛伦索·达萨说。“不过刺儿太多了。”
  他走到乌尔比诺医生跟前,没同他握手,却推开缝纫室的两扇窗户,粗暴地命令女儿:
  “过来向大夫道歉!”
  医生想插话阻拦,但洛伦索·达萨不容分辨地又说了一遍:“快过来。”她带着难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两位女友一眼,反驳父亲说,她无歉可道,因为她关上窗户是防止太阳晒进屋里。乌尔比诺医生想说明,她的理由是对的,但洛伦索·达萨不肯收回成命。于是,气得脸色苍白的费尔米纳又走到窗户跟前,右脚向前迈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医生戏剧般地躬了躬身。
  “我心悦诚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说。
  乌尔比诺医生笑容可掬地学着她的样子还了一礼,摘下宽沿礼帽做了个剧场站席观众的滑稽动作,但没有得到他希望的宽恕的微笑。尔后,洛伦索·达萨请他到书房去喝咖啡,算是赔个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借以表明他心中确实不存在任何芥蒂。
  实际上,乌尔比诺医生除了在斋戒时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场合的晚宴上来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仅喝了洛伦索·达萨端给他的咖啡,还喝了一杯茵香酒。过了一会儿,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首香酒,接着又各样来了一杯,虽然他还有几个出诊待办。起初,他还注意听着洛伦索·达萨代表女儿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他的女儿是个聪明而正派的姑娘,配得上当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一的不足,用他的话来说,是那倔强的脾气。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后,他似乎听见了费尔米纳在庭院深处说话的声音,他想象自己正跟在她的后面:夜幕初降,她打开走廓里的灯,往各个房间喷杀虫剂,揭开灶上盛着当天晚上和她父亲共享的汤锅的盖子,父女二人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瞧着地下,没有喝场,免得打破赌气的乐趣,后来老头子只好认输了,请求女儿原谅他下午的粗暴。
  乌尔比诺医生对女人是相当了解的。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费尔米纳是不会到书房里来的,但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拖延时间,他觉得今天下午遭受的这场羞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会使他耿耿于怀。洛伦索·达萨差不多烂醉如泥了,他没有看出乌尔比诺医生心不在焉,只顾自个儿晓叨个没完。他滔滔不绝地说话,边说边嚼已经抽灭了的雪茄的外边那层烟叶,大声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转椅上摇来晃去,使转椅的弹簧发出牲口发情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港下三杯,当他发觉两人已经对面不见,起身开灯时才把话打住了一会儿。灯光底下,乌尔比诺医生又正视了他一眼,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扭歪了,踉鱼眼珠似的,嘴里说的话跟口形都对不上了,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喝酒过量而产生的幻觉。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觉得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了,仿佛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没让自己失去理智。
  他跟在洛伦索·达萨后面走出书房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圆月当空。苗香酒的作用,使他觉得庭园就跟飘浮的水面似的,用布蒙起来的鸟笼,则象一个个梦寐中的鬼影。新开的拘橡花,散发出阵阵暖烘烘的香气。缝纫室的窗户敞着,工作台上亮着一盏灯,几幅役画完的画,放在画板架上,似乎在展览。“你在哪里,你无处不在。”乌尔比诺医生走过窗台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但费尔米纳没有听见,也无法听见,因为此时她正在闺房愤然流泪。她歪在床上,等着她父亲去偿还下午受的委屈。医生还惦着向她告别,但洛伦索·达萨设提这个连儿。她那讨人喜欢的哄怒,那条跟小猫舌一般无二的舌头,那鲜嫩的脸庞,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远不愿再见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里立即涌起一阵凉意。洛伦索·达萨走进门口前厅的时候,已惊醒过来的香秃绕从布罩里发出一声哀鸣。“好心不得好报。”医生大声说了一句,心里还在想着她的倩影。洛伦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我没有说。”他回答,“是首香酒在说。”
  洛伦索·达萨把他送上车子,想让他收下第二次出诊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开了。他一字不差地向车夫下了指示,让他把车赶到他还没出诊的两个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人搀扶就登上了马车。可是石子路上的颠簸,使他觉得难受,于是他命令车夫改道而行。他对着车里的镜子照了一会儿,发现镜子里的他也仍然在思念着费尔米纳。他耸了耸肩膀,后来他打了个酸嗝儿,头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梦中,他听见丧钟响了。起先是大教堂在敲丧钟,后来所有的教堂都敲起来了,一阵接一阵,甚至圣胡安医院里也传来了阵敲打破盆烂罐的声音。
  “见他妈的鬼,”他在睡梦里响咕,“死了人了。”
  母亲和两个妹妹正在围着宽大的餐室里的那张请客和庆典时才用的餐桌用晚饭,吃奶酪饼,喝牛奶咖啡。她们看见他满脸若相地走进门来,浑身散发着香秃骛的刺鼻的香味儿。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钟声,在家里的大水池上空回响。母亲慌张地问他钻到哪儿去了,人们到处找他,让他去给拉贝拉侯爵的一脉单传的孙子马利亚将军看病,可他下午因脑溢血去世了,钟就是为他敲的。乌尔比诺医生对母亲的话听而不闻,他先是抓着门框,后来半转身想走到卧室去,却倾盆大雨似的吐I一地茵香酒,一个嘴啃地,人也趴下了。
  “我的天哪,”母亲大声喊道,“回家成了这副模样,准是出了什么怪事。”
  然而,最奇怪的事情还没出现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