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1-02-21 17:38      字数:4699
  姑妈预见到恋爱将会经历种种磨难,便教她熟悉书写体的笔迹,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萨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聪明又无真的花招,使费尔米纳产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想到更远。她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的这种消道会突然变成焦虑,全身的血液会沸腾起来,产生一种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惊醒过来,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边注视着她。那时,她从内心希望姑妈能够言中。她祈求上帝给他勇气,把信交给她,她想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是她的恳求没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为这正好发生在阿里萨跟母亲谈话的时候,母亲劝他不要马上递交那封长达七十页纸的情书。结果,费尔米纳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随着十二月份寒假的临近,她的焦虑变成了绝望,她不安地暗问,在她休假的三个月时间里,为了他们能够见面,她该怎么办?这个问题直到圣诞节的夜晚才得到解决。那天晚上,一种预感震撼着她,她觉得他在坐午夜弥撒的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感到不安,心脏象要从嘴里跳出来。她不敢回过头去,因为她坐在父亲和姑妈之间。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让他们察觉她的惊慌不安。但是,当人们蜂拥挤出教堂时,她感到在混乱的人群中,他显然就挨在她身边。在离开中殿时,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过人们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两只冰冷的眼睛、一张紫色的面孔和被爱情的恐惧弄僵了的双唇。他的大胆使她晕眩,为了不致跌倒,她赶快抓住了姑妈的手臂。姑妈透过花边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渗出了冷汗,于是做了一个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暗号,表示了她无条件的支持,激励她振作起来。在柱廊上的彩灯下,在爆竹、大鼓的巨响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声中,阿里萨象个梦游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里含着泪花,观赏着节日的盛况,一直游荡到天明。他仿佛觉得那天晚上诞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个星期,每逢午觉时刻,他从费尔米钢门前无望地走过时,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总是跟姑妈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树下。那情景跟他第一个下午在缝纫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姑娘正在为姑妈读课文。但是,费尔米纳换了新装,她没有穿学生制服,穿了一件多措麻纱长裙。象古希腊女子穿的宽大无袖衫那样,长裙的招绔从她肩膀上垂下来。她头上那顶桅子花编织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里萨在公园里坐了下来,他断定在那里准会被她们看到,所以他没有再伪装读书,而是把书本打开,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并没有对他报以怜悯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们在扁桃树下面读书是一种偶然的改变,也许是由于家里一直在没完没了地修理,后来他才明白,费尔米纳所以在三个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个时候都呆在那里,目的是为了使他能够看到她。这一结论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气。姑娘并没有对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没有作出感兴趣或厌恶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与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励他坚持下去。一月末的一个下午,姑妈突然把手中的活儿放在椅子上离开了,让侄女单独留在铺满扁桃树枯叶的柱廊里。阿里萨不假思索地认为,那是她们商量好了的一种安排,就鼓起勇气,穿过大街,走到费尔米纳跟前。他离她是那么近,以致能听到她的呼吸和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是通过各种芳香来辨认她的。他扬起头跟她讲话,那副果断的样子只是在半个世纪以后才再现过一次,而且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我有个要求,请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费尔米纳感到,他的话语不是她预料的那种声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无精打采的神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姑娘的眼睛没有离开刺绣,回答说:“在没有得到我父亲允许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这温和亲切的声音使阿里萨激动得浑身战栗,低沉的音色使他终生难忘。他仁立着,又说了一遍:“请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气变成委婉的央求:“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米纳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活,她暗暗地把决心的大门半开半掩,那里容得下整个世界。
  “清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着我换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萨才明白她那句话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除了惯常的情景外,他还看到一种变化:当姑妈回到房间去时,费尔米纳站起身来,坐上了另一把椅子。于是,阿里萨在大礼服的扣眼里插上一朵山茶花,穿过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机缘。”费尔米纳低着头,用目光扫视四周。在旱季的酷热中,街上空旷无人,只有风卷落叶在地上飘舞。
  “把信给我吧。”她说。
  阿里萨本来想把那封自己读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长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后决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这部分写得既明确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将忠贞不贰,永远爱她。他从大礼服内侧的口袋里把信掏出来,放在那个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绣姑娘面前。姑娘看到蓝色的信封在他的一只由于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颤抖,便想举起绣花绷子来接信,因为她不能让他发现她的手指也在发抖。这时出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从扁桃树的枝叶中掉下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绣花绷子上。费尔米纳赶快把绷子藏到椅子后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脸羞得通红,瞥了他一眼。阿里萨把信拿在手中若无其事地说:“这是幸福的预兆。”听了这话,她第一次荣然开颜,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从他手中把信抢了过去,折叠起来,塞到紧身背心里边。那时,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献了上去。她拒绝了,说:“这是定情花。”她随即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您现在可以走了,”她说,“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
  母亲在儿子向她倾诉前就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不言不语,茶饭无心,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间,焦虑使他的身体状况更加复杂化了,他腹泻,吐绿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还常常突然昏厥。母亲十分惊慌,这些症状不象是爱情引起的身体失调,倒象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乱。阿里萨的教父,一个懂得顺势疗法的老人——此人从偷偷爱上特兰西托时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这些症状,也感到束手无策,病人的脉搏微弱,呼吸时发出沙哑的声音,脸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苍白,盗汗但并不发烧,也没有哪儿感到疼痛。老人详细向患者本人及其母亲询问了情况,得出的结论是生了一种和霍乱病的症状完全一样的相思病。老人建议用玉米花水来镇定神经,并建议他到外地去换换空气,调剂精神。但是阿里萨宁愿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愿离开这里。
  特兰西托是个独身的混血女人,她认为,是贫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儿子的痛苦仿佛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样也在这种折磨中得到了喜悦和满足。看到儿子神魂不定,她就给他喝点玉米花水。儿子感到发冷,就给他盖上几条毛毯。与此同时,她也劝他打起精神,在病中及时行乐。
  “趁着年轻,要尝尝各种滋味,”她对他说,“这种事情也是终身难逢的。”
  当然,邮局的同事并不是这样想的。阿里萨已变得非常懒散,对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邮件到达时经常挂错国旗。一个星期三,英国的利物浦莱兰航空公司的邮船到了,他挂了一面德国旗。又有一天,法国圣纳泽尔远洋航运总公司的邮船到了,他挂了一面美国旗。爱情的迷惘使他把邮件分发得乱七八糟,引起了公众纷纷抗议。阿里萨之所以没有丢掉饭碗,只是因为特乌古特坚持要留下他,并想带他到教堂唱诗班去拉小提琴。他们在年龄上的差异几乎同祖父和孙子一样,却能志同道合,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在港口的小客栈里,他们都相处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栈是三教九流的人过夜的地方,上至穿礼服的公子少爷,下至靠施舍为生的酒鬼,无不闻风而来。公子少爷们是从“社会俱乐部”豪华的舞会上逃出来的,到这儿来是为了尝尝油炸花鳅和可可米饭。特乌古特常常在发完最后一班电报之后就赶到那儿,跟安第列斯群岛小船上的狂热的水手们一起喝牙买加甜酒,拉手风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壮,一部金黄色的胡子,晚上出来时戴一项弗利吉亚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话,简直就跟圣·尼古拉斯一模一样了。他每个星期至少跟一个野妓过夜。有个小客栈,那样的女人很多,专向过路的海员卖淫。他认识阿里萨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怂恿他效法自己,过过那种秘密的天堂生活。他为他挑选最好的野妓,跟她们讨价还价,商量行乐的方式,并且替他预付金钱。但阿里萨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个童男,在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之前,他不愿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这家客栈在殖民地时期是一座贵族宅邸,眼下已摇摇欲坠。宽敞的大厅和大理石的房间用纸板隔成一间间小卧室,纸板墙上被刺了无数的洞孔。到这里来开房间的人,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偷看别人。据说,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过来的毛线针扎瞎了眼。有人在偷窥时恰巧认出了他的妻子。还有一些有身分的绅士来此行乐,装扮成菜贩和轮船水手长,也遭到了厄运。总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当地的趣闻。阿里萨想到这一点,就吓得魂不附体。特乌古特始终没法使他相信,看别人和让别人看是欧洲王子们的一大乐事。
  特乌古特魁梧的身材颇具魅力,然而他脸上却长了个玫瑰蓓蕾似的肉瘤。这虽说是个生理缺陷,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那些经验丰富的野妓都争着和他交欢。他由于才能和风度,成了客栈里最受尊敬的顾客之一。阿里萨的沉默寡言和难以捉摸的性格,也赢得了主人的赏识。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艰难的时刻,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读伤感的诗文和连载小说。那时,在他的幻梦中,便出现了阳台上的燕子窝,出现了接吻声,出现了在沉寂的午睡时刻鸟儿拍击翅膀的声音。当黄昏到来热气消退的时候,总能听到男人们的对话声,他们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到这儿来找野食的。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了那些重要顾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员们向他们的露水情人们述说的许多夫妻间的不忠行为,甚至听到了某些国家机密。他也听说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里的海底,躺着一艘十七世纪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载有价值五千多亿金比索的大量宝石。这件事使他感到惊讶,但当时并没有引起他进一步思考,过了几个月之后,狂热的爱情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才想去打捞那批淹在海中的财富,为费尔米纳打个金浴缸。
  数年之后,当他企图回忆被他自己以诗的灵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时,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认出来。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窥视她的行动的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两点钟被橙黄色扁桃花卉映照得变了样的形象。扁桃树的繁花四季常开,周围永远春意盎然。那时,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带着小提琴,陪着特乌古特得天独厚地站在唱诗班的楼台上,从而得以欣赏费尔米纳的长裙随着轻风般的赞美诗声,象波浪似地飘荡。但这种欢乐的机会,却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平白葬送了,他觉得那些神秘的宗教音乐过于索然无味,异想天开地打算代之以爱情的华尔兹,结果特乌古特只好把他赶出唱诗班。就在这个时候,他贪馋地吃了母亲种在院里花坛上的桅子花,从此才明白了费尔米纳身上散发的香味。同样在这个时候,他偶而在母亲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汉堡至美洲航线的海员卖的走私货。他产生了一种不能遏制的愿望,为了了解他所爱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点一点地品尝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东方欲晓。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栈里。后来昏昏沉沉地跑到海边的防波堤上,那儿是没有房子的恋人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最后,他终于醉得不省人事。母亲提心吊胆地一直等到清晨六点钟,然后寻遍了所有最隐蔽的地方。过了中午,才在港湾某处经常有溺水者冲上海滩的地方发现了他。当时,他正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