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2-21 17:35      字数:4768
  一个妻离子散,负枷还乡的现实!天公为他的归来设计了绝佳的氛围,那冷风袭袭,天低云暗的情境不正和他的心境浑然一体吗?
  昔日的深宅大院早已充公做了校舍。葛连波借居在别人的两间小屋里。进屋后,他僵直地坐在土炕上,久久地不作一声。小屋里没有炉子,土炕上没有一丝暖意。墙壁的角落里结着片片白霜,陈年的墙皮一片片脱落着。屋里没有任何陈设,墙角处俏然存放着一个盛粥的缸盆。“家徒四壁”,葛连波的意识里流过这样的概念。妻女早已离去,只有幼子葛茂恩茫然地伫立在他的身旁。孩子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叫做爸爸的陌生人。族人对他的归来不冷不热,人们仅能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匆匆离去。那时节,谁敢跟一个历史反革命促膝交谈呢?葛连波对乡亲们的冷漠并不介意,他已经没有一点心情品头论足了,他的心灵早已破碎得血肉沫糊!
  他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夜入几更了,幼子葛茂恩已经卷缩在他的身旁睡熟了。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孩子盖上,悄悄地,他为儿子掖严了衣角。他开始端祥孩子的面容,那是一张黄白相间的面容,由于营养不良,孩子的小脸上浮现出某种菜叶般的青色。从孩子的面容上,他端祥出中川久荣的容貌来,默默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窗外,北风尖厉地吼叫一声。
  人的可塑性实在太大了!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葛连波还是要活下去。为谁活着?他反复责问自己。为儿子?为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女!又是又不全是。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燃烧,他留恋这人世间的一切。
  从此,大梨树沟的村头就时常游走着一个肩挑尿桶的瘦弱的老头。生产队把最脏、最低贱的担尿掏粪的活计派给他,用全队最低廉的工分来作为对他的回报,用以表明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的改造与斗争。不仅如此,生产队还要隔三差五的召开批斗会,昏黄的灯光下,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乡亲们的嘴唇上沾糊着代食和菜叶的残渣,他们一面用手抹去这些残渣或把这残渣添进嘴里重新嚼啐,一面卷起旱烟纸筒,美美地吸着。一会屋里就烟雾弥漫了。一般都是在这吃人的烟雾中,有人高声断喝:“把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押上来”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声音落地,葛连波已被五花大绑地推进会场中心。那时用绳索捆人是革命群众的特权,无须请示批准。众目睽睽之下,葛连波早已低头认罪了。他早已背熟了自己的罪行,每次批斗,他都要重背一遍自己的罪行。半宿批斗,他腰酸背痛,天刚亮时,他还要准时挑起尿桶挨家挨户地把尿收齐,倒进粪便坑里。然后,和上沙土,沤熟倒细。他的晚饭总是吃得那么匆忙而慌张,他要早早地吃完晚饭舒展一下筋骨,然后准备着和接受新一轮的捆绑与批斗。那样的日子里,他总能看见年幼的儿子在吃饭时悄悄流泪。孩子太懂事了,孩子总能在他晚饭后走出家门时用小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多看儿子一眼,更不敢让儿子看见自己的眼泪,他的眼泪只能流进心里。
  每晚接受批斗归来,儿子都已进入梦乡。进屋后,他都要仔细端祥一遍熟睡的儿子。儿子那稚嫩的脸上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这力量每晚都要注入葛连波的魂魄里,我猜测,如果没有儿子的力量,那条早已伤痕累累的生命或许很快就风干、脆折了。儿子的力量是一种新生的力量,只有这新生的力量或许才能激活那株老树的生机。是的,劳动改造的日子里,葛连波的生命之树上竞焕发出勃勃的生机来!他放弃随蒋飞抵台湾的机会,是他那颗报国之心所使然,当这颗报国之心不被接纳,横遭摧残之时,他也只好任凭生命释放出许多种本能来。葛连波十分珍视自己的生命,这或许是中国士阶层的一个共性。我曾经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士子们为什么会超越常人的珍视生命?当灾难降监之时,读书人往往此一般要更加慌乱,更加不堪一击,他们的生命为什么那样娇嫩而单薄?除了其他原因之外,士子们对自己的生命修炼付出了太多的辛劳,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起,到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止,士子们始终在对自己的生命寄托了过高的期望。士子们始终坚信,自己的金贵之躯一定可以作为的。孩提时,我曾目睹过葛连波精心侍弄的粪便土堆,那么脏的人粪便,猪驴粪便经过葛连波的精心操作,总能幻化成十分标准的几何图形展示在村头路口,有的呈梯形堆放,有的呈三角形堆放,有的呈正方体堆放,有的呈长方体堆放,长宽边长真象用米尺量过一样整齐标致。一时间,葛连波的粪便造形竞成为小学几何教学的参照物,老师说,什么叫长方形,看看村东头的粪堆吧!怎样求梯形面积?看看村南头的粪堆吧!
  渐渐地,人们开始猜测葛连波的粪堆造形了:有人说,这人真讲究,掏大粪也能掏出花样来,这要让他干细致活,说不定能整出啥名堂呢!有人说,历史反革命真是不一般,掏大粪都掏得有棱有角;也有人说他是让肚子里的学问给憋的,那满肚子的学问无处施展,只能在淘大粪时修出棱角了!实际上,葛连波是用自己的粪堆造型推销自己呢!那潜台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立功赎罪,我干啥都能干好,我能把粪堆弄得有模有样,还有什么不能干好呢?给我机会吧!给我施展才干的机会吧!
  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里,他的自我推销只能归于徒劳。照例进行的仍是隔三差五的大会批斗,在这之后的批斗会上,葛连波把沤粪、倒粪的话计干得绣花般精细反倒成了一大罪责。会议组织者这样质问葛连波:“你把粪便修得那样规整,是什么意思?”
  葛连波哑口无言。
  “社员同志们,大家要提高革命警惕!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葛连波把人粪便弄得有棱有角,说明他贼心不死,他是在漫骂我们!意思是说,有棱有角的都象粪便一样臭不可闻!是不是?
  “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几个社员也跟着怒吼起来。
  葛连波仍是哑口无言,默默地,两行热泪悄然流下。
  会议组织者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打倒葛连波!”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一个把头剃得溜光呈亮的社员走上前来,不容分说,照着葛连波深深垂下的瘦脸就抽了几个满弓大嘴巴,那人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清脆的响声立时让葛连波眼冒金星,两道污黑的血迹顺着鼻子和嘴角流下来。那人停下手说:“前几天我看你病得可怜,给你送过止疼药,没想到,你他妈还贼心不死啊!想变天?做梦!”
  一堵厚厚的墙沉沉地朝他压下来,一盆冷冷的水猛然朝他泼下来,他的表现欲望复归破灭,他的生命之火复归熄灭。他只觉脑子里翁翁作响。他怀疑,他还是否活着;他怀疑,这个世界还是否存在着。
  第十三回
  日月穿梭,光阴苒苒。葛连波在这样的境遇里又熬过了十年。一九七四年深秋的一天,葛连波承受完又一次批斗会的非人折磨后,迈着如铅的两腿走回了自己的小屋。此时,这间小屋的全部苦寂都由他一人承担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儿子葛茂恩已随其养母(葛连波的结发夫人)和异母姐姐去辽宁省复县华铜矿居住了。当时,葛连波是劳改犯人,刑满后又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继续改造。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刻都可以把他砸扁砸烂,亲人们离他而去,他是理解的。尤其是他的宝贝儿子(学名葛茂恩,乳名留柱)正值风华之年,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不远离自己又怎能行呢?
  走吧,都走吧!只要你们好好活着,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承受!这些日子,他似乎把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想出了头绪,脑海中的那团乱麻可以理出一点头尾了!原来,我这一生是给人家做了祭品了!他想起了村里死人时棺材头处摆放的供品,供品中有红艳艳的苹果梨桃,有香喷喷的蛋糕点心。然而,无论这供品多么精美诱人,它都无法在活人的口里派上用场,它将随着那一缕亡灵被深埋地下,可惜了农人们的辛勤劳作呀!可惜了雨露阳光的呵护滋养啊!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为人作祭了!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做了党争与战争的祭品!是国民党把我从求学的路上拉进了战场,共产党又把我从天真的报国梦中拉进囚牢,命运,为什么这样嘲弄我?
  然而,他致死都不会明白铸成他悲剧命运的文化渊源,因为,他早已被这种文化所化了。大凡融入一种文化之人都难以从这种文化中跋出脚来。中国传统知识份子由士而仕的单一选择不仅酿成了许多悲剧人生,也酿成了许多悲剧人格。葛连波在自觉自身无望之后,又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他希望儿子再走一遍由士而仕的千古正途,如果儿子走得顺遂,自己不同样可以扬眉吐气吗?儿子在与他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每一次劳动回来或挨批斗回来,茂恩总是拉着爸爸的手问这问那:“爸爸,今天有人打你吗?”
  “没,没有。”
  “我不信,你要疼,你就哭吧!我给你擦眼泪。”说着,葛茂恩就用毛巾擦试着爸爸的眼角。葛连波边制止边说:“孩子,我没事,你要记住,你要活出个人样来呀!”
  葛茂恩连连点头,父亲的话他已铭刻在心中。
  葛茂恩确属出类拔萃之才。读小学时就品学兼优,且琴棋书面样样精通,当时在村里曾有神童的赞誉。那样恶劣的家庭出身,那样严酷的政治形势都不能影响他被破格吸收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儿子随养母迁居铜矿之后,时常给父亲来信,儿子的每次来信,葛连波都珍藏着,象是珍藏着他赖以生存的救命绳索。这天晚上,他又拿起儿子新近的一封来信读起来。其实,这封信他已读过几遍了,每一遍都能听到一个幼小心灵因不满家庭出身而发出的急切呐喊;每一遍都能看到一张瘦弱脸庞因受他拖累而出现的痛苦模样。他又找出那张信笺,让儿子的声音再度敲击自己的心灵,他认为这种敲击虽是痛苦,也是一种精神享受。
  “爸爸:
  “很久没给您去信了,您也没有给我回信,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我们现在正进行着紧张的阶级斗争和复课闹革命……
  “爸爸,您是历史反革命份子,您要在抗旱中好好改造自己。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把那反革命的帽子摘掉啊!您的问题直接影响我的前途!
  “您要加倍努力,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
  葛连波慢慢摘下老花镜,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他自然自语的说:“孩子,我已经努力了!你还让我怎样努力呀?难道说,我还能夜以继日吗?孩子,我能理解你,我不怪罪你,我只怪我自己……”
  突然,他拔亮了油灯,找出纸笔来。他放好了炕桌,伏案疾书起来……
  鸡鸣三遍的时候,油尽灯残。葛连波像个松软的泥人一样跌卧炕上,像是熟睡,实则是昏睡。
  桌上,一份七仟多字的建议稿已经写好。标题是:对中梨树沟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的建议书,落款是: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
  这份建议书是葛连波先生连同他的自传体回忆材料一同交给我的。他说,这或许能在为写他的纪实文学时派上用场。我认真阅读了他的这份建议书,建议书写在发黄了的蓝格信纸上。我曾一度对着这份建议书陷入深深地思索。村人们却大都不以为然。很显然,这仍是他书生情怀的再度流露,那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咏叹大都指向书生意气。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其中就蕴藏着悲剧意识。你纵然嫌弃我,我也不敢忘怀我的家国,俗话中有“心到佛知”的说法,这其中有着浓浓的宗教意识,而“位卑未敢忘忧国”中的虞诚不也显而易见吗?
  你采不采纳我的建议是另外一码事,反正,我的心意到了。就葛连波的政治面貌和当时的社会背景,葛连波的献计之举无疑是自找苦吃。而他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书生气的流露是什么呢?几天后的批斗会,他以新的罪名:“破坏农田基建设”被彻夜批斗,原因当然是他写了那篇洋洋七仟言的建议书。
  下面,我把这份建议书的原文梗概援引如下: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号召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反修防修安定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