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1 17:24      字数:4907
  “对不起,早该来看您了。只为住在医院里,出不来!”他用右手摸了摸左腕的绷带:
  “从跳船那时算起……。在餐馆晨做了七年的炒锅!锅重啊,拿久了,手腕都坏掉了!”转
  头看见我桌上儿子的照片:“离开家时,我的孩子也这么大。前些日,给孩子寄了衣服去,
  太太写信来,说太小了!怨我连孩子多高都不知道。快跟我一样高了,居然还寄童装回
  去……。”他沉默了一下,低头深呼吸:“这边餐馆老板跟律师勾结,我的居留还不知要等
  到哪一年呢!”
  三个月跟七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突然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刻,有了更深的落寞……
  妈爱丑娃娃
  自从外号叫“白玉娃娃”的孩子,定时被带到小公园来,原本在那儿聚集的妈妈,和她
  们的小奶娃们,就突然不见了。
  不是不见,只是大家都换了时间,避开跟白玉娃娃站在一块儿。
  “那孩子太漂亮了!真像是白玉雕的。浓浓的眉毛,线条鲜明;下面一只大得出奇,又
  只见黑,不见白,像湾深水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小嘴旁且挂着两个深深的酒涡!怎么世上
  最美的全长到她一人身上去了?!我们娃娃两只眼睛,都不如她一只大!”
  每个妈妈心里都这么说。有时不小心遇到白玉娃娃,也止不住地夸赞。那是忍不住,自
  自然然,不得不赞叹的。只是跟着便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连回家之后,都要对着自己的娃娃
  左看、右看、叹口气:“为什么比人家的白玉娃娃差那么远?”
  这种不平,大约持续了两、三个月。突然妈妈们不再躲避了,她们甚至选定白玉娃娃出
  现的时间,抱着自己的宝宝去。
  她们且故意靠着白玉娃娃坐着,看看白玉娃娃,又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手里搂得更
  紧、亲得更重、爱得更深:
  “你虽比不上白玉娃娃,但妈妈疼你呀!妈妈爱你呀!你好伟大,让妈妈爱!妈妈好伟
  大,一心爱自己的丑娃娃!”
  爱得心慌
  “自从有了小孩,我在巷子里开车,就放慢了速度,总觉得可能会有幼童,从旁边冷不
  防地跑出来,而那个幼童或许正是自己的孩子!”一个朋友歪着头,像是喃喃地沉思:
  “可是我的孩子才八个月大啊!刚学爬,怎么可能上街跑呢?我却觉得满街的孩子都变
  成她了,好多好多可爱的小东西,摇摇摆摆地走着!摇得我心好慌,所以,所以……”
  “所以了老半天,他突然脸色一正:“我不打算开车了!?
  家要怎么写?
  在东亚美术概论的课上,介绍中国文字,有个学生突然举手:
  “‘太’字应该是‘犬’字,有几个人会把狗扛在肩上?当然是牵着走,所以点子应该
  在下面,不在上面!”
  “‘犬’字应该是‘宝宝’!”一个女学生说:“宝宝坐在肩上!”
  “那么‘家’这个字也错了,房子里有‘豕’不算家,那是农舍!”又有学生喊。
  我有些火大,叫那学生到前面来:“你说家应该怎么写?”我指了指黑板。
  “字!”她写了好大一个“字”:
  “‘字’才算是家,房里有孩子,是家!”
  烽燹中的小花
  忠孝东路上大排长龙。虽坐在冷气车里,仍然让外面飞扬的尘土、污染的空气,熏得直
  要窒息。
  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她一岁左右的娃娃,快步从车缝中跑过街。她的姿势很
  美、脚步很轻,有点像是舞蹈,左斜、右斜,又转个圆弧,一下子跳上街心的安全岛。
  那手中的娃娃高兴得咯咯咯地笑了,妈妈也笑,好象母子正在做凌霄飞车的游戏似地。
  多么天真的娃娃啊!多么洋溢着母家的小妈妈啊!我却突然禁不住地想哭:
  凭什么我们能拥有这样美丽的母子?她们原本应该属于青青的草地、悠然的街道和闲静
  的巷弄啊!那孩子天真的咯咯的笑声,和年轻妈妈舞蹈般的步子,与这周遭的暴戾多么不调
  和!
  那孩子正吸进足以致病的含铅废气,那妈妈正带她穿过一群非但不知同情与礼让,甚至
  像要吞噬她们的车海啊!
  我看到一枝幽香的忍冬攀过荆棘,我看到一朵雏菊在烽烫中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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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追求年轻的奔跃、
  肉体的激情、
  金钱的力量,
  到仅仅是“活着”。
  真好
  在大学生编校刊,见过许多同窗的好作品,内容都不记得了,唯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始
  终未曾忘记——
  “年轻,真好!”
  在报纸副刊的女作家小说专辑里,看到一段动人的情节,倒不是其中对少女初历人事,
  云雨缠绵的描写,而是那少女在激情时说的一句话:
  “有身体,真好!”
  一家人到佛罗里达度假,坐在海洋世界的湖边,看孩子挤在人群中跳草裙舞,阳光和
  煦、海鸥翩翩,妻笑着说:
  “有钱,真好!”
  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自从大前年在纽约见过一面,便一直联系不上,挂电话过去,也总
  是没人应,最近突然接到信,行间不再是干云的豪气,却满是人生的哲理,尤其临结尾的一
  句话,震人心弦:
  “活着,真好!”
  从追求年轻的奔跃、肉体的激情、金钱的力量,到仅仅是“活着”。
  这,就是生命的历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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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七老八十,
  有一天晚上老头子突然来了莫明其妙的兴致,
  伸手过去,
  摸着老太婆干瘪而下垂的乳房,
  老太婆一笑,露出了没牙嘴……。
  深长的爱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地走过,总是爱开黄腔的司机老林,突然歪头
  若有所感地笑着说:
  “想想!当我们七老八十,有一天晚上老头子突然来了莫明其妙的兴致,伸手过去,摸
  着老太婆干瘪而下垂的乳房,老大婆一笑,露出了没牙嘴……。”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开玩笑的话,只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并在心中自自然然地,勾出
  一对风烛残年老人的轮廓。
  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老林早退休了,我也离开中视多年,但他的这段话,却常常在脑
  海浮起。
  多么蕴藉温馨的画面哪!看来属于色情的描述,却显得那么纯真而感人。欲已经随着年
  华的消逝而淡远,情像是深臧的醇酒般,变得更耐人寻味。使我想起不知哪位诗人有过这样
  的句子:
  早已喝完的酒瓶
  依旧藏在柜子深处
  偶然拿出来
  砰地一声,打开瓶盖
  嗯!啊啊……。
  犹然是初恋时的芬芳啊!
  便又悄悄盖上
  塞回柜子的深处……。
  何其悠远、恬淡的爱!看似随着年轻时豪饮而尽的一瓶酒,按紧了盖子,放在心灵柜子
  的深处,且在数十年后的某一个日子,偷偷地取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饮者!
  这,才是深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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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
  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
  听到啪地一声,
  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手臂上被打死的蚊子,
  和殷红的血迹……。
  父亲的画面
  人生的旅途上,父亲只陪我度过最初的九年,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却留下非常深刻的
  画面,清晰到即使在三十二年后的今天,父亲的音容仍仿佛在眼前。我甚至觉得父亲成为我
  童年的代名词,从他逝去,我就失去了天真的童年。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两三岁的记忆中,父亲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进门,就伸直
  双腿,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爬上膝头,再顺着他的腿溜到地下。母亲常怨父亲宠坏了我,没有
  一条西装裤不被磨得起毛。
  父亲的怀抱也是可爱的游乐场,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皮袄宽大的两襟之
  间,我记得很清楚,那里面有着银白的长毛,很软,也很暖,尤其是他抱着我来回走去的时
  候,使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一生中真正有“独子”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
  父亲宠我,甚至有些溺爱。他总专诚到衡阳路为我买纯丝的汗衫,说这样才不致伤到我
  幼嫩的肌肤。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突然不再生产这种丝质的内衣。当父亲看着我初次穿上
  棉质的汗衫时,流露出一片心疼的目光,直问我扎不扎?当时我明明觉得非常舒服,却因为
  他的眼神,故意装作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母亲一直到今天,还常说我小时候会装,她只要轻轻找我一下,我就抽搐个不停,且装
  作上不来气的样子,害得父亲跟她大吵。
  确实,小时候父亲跟我是一国,这当中甚至连母亲都没有置身之处。我们父子常出去逛
  街,带回一包又一包的玩具,且在离家半条街外下三轮车,免得母亲说浪费。
  傍晚时,父亲更常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架着的小藤椅,载我穿过昏黄的暮色和竹林,到
  萤桥附近的河边钓鱼,我们把电石句挂在开满姜花的水滨,隔些时在附近用网子一捞,就能
  捕得不少小暇,再用这些小暇当饵。
  我最爱看那月光下,鱼儿挣扎出水的画面,闪闪如同白银打成的鱼儿,扭转着、拍打
  着,激起一片水花,仿佛银粟般飞射。
  我也爱夜晚的鱼铃。在淡淡姜花的香气中,随着沁凉的晚风,轻轻叩响。那是风吹过长
  长的钓丝。加上粼粼水波震动,所发出的吟唱;似乎很近,又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传来。尤其
  当我躲在父亲怀里将睡未睡之际,那幽幽的鱼铃,是催眠的歌……
  当然父亲也是我枕边故事的述说者,只是我从来不曾听过完整的故事。一方面因为我总
  是很快地人梦,一方面由于他的故事都是从随手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踏雪无痕”和“浪里白条”,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从父亲买的“儿童乐园”里读到的,那时候还不易买这种香港出版
  的图画书,但父亲总会千方百计地弄到。尤其是当我获得小学一年级演讲比赛冠军时,他高
  兴地从国外买回一大箱立体书,每页翻开都有许多小人和小动物站起来。虽然这些书随着我
  十三岁的一场火灾烧了,我却始终记得其中的画面。甚至那涂色的方法,也影响了我学生时
  期的绘画作品。
  父亲不擅画,便是很会写字,他常说些“指实掌虚”、“眼观鼻,鼻观心”这类的话,
  还买了成叠的描红簿子,把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描。直到他逝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
  间,每当我练毛笔字,都觉得有个父亲的人影,站在我的身后……。
  父亲爱票戏,常拿着胡琴,坐在廊下自拉自唱,他最先教我一段苏三起解,后来被母亲
  说“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怎么教孩子尖声尖气学苏三?”于是改教了大花脸,那词我还
  记得清楚:
  “老虽老,我的须发老,上阵全凭马和刀……。”
  父亲有我已经是四十多岁,但是一直到他五十一岁过世,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他的
  照片至今仍挂在母亲的床头。八十二岁的老母,常仰着脸,盯着他的照片说:“怎么愈看愈
  不对劲儿!那么年轻,不像丈夫,倒像儿子了!”然后她便总是转过身来对我说:“要不是
  你爸爸早死,只怕你也成不了气候,不知被宠成了什么样子!”
  是的,在我记忆中,不曾听过父亲的半句叱责,也从未见过他不悦的表情。尤其记得有
  一次蚊子叮他,父亲明明发现了,却一直等到蚊于吸足了血,才打。
  母亲说:“看到了还不打?哪儿有这样的人?”
  “等它吸饱了,飞不动了,才打得到。”父亲笑着说:“要倒了,它才不会再去叮我儿
  子!”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听到啪地一
  声,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手臂有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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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家用肥皂不断地洗身体,
  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
  但洗下来的不是黑色,
  是红色,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