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1-02-21 16:35      字数:4765
  墙上的那颗人头听的。船已经准备好了,船工也已经雇好了,这一切都是刘校长的父亲安排好的。连启程的行李也已经收拾停当,马上就要回家乡,回日本了。秀山芳子是来诀别的。她把自己精心地打扮出来献给欧阳朗云,她把自己心里的悲绝,一首一首地吟诵给自己的恋人听:
  狂风吹至三室山,山上红叶飞满天。
  落入龙田川中水,川水红如锦一般。
  
  好花转瞬即飘零,只恨空空度此生。
  伤心红泪何所似,连绵细雨不能晴。
  
  催花风雨催花落,花落庭前纷如雪。
  落去芳花归去春,如我飘零心凄恻。
  
  悲思幽恨多,此生逐逝波。
  忧伤忍不住,流泪竟如河。
  
  可怜侬之命,要绝直须绝!若乃如此生,难奈愁心结!
  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寂寞辛酸度此生,至今仍是苦烦中。
  宁赴难波江中死,也愿与君相聚逢。
  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
  悲痛欲绝的芳子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爱情的表白一次面对着听不见的耳朵,一次面对着被砍下来的头颅。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竟是如此的悲苦绝望。悲痛欲绝的秀山芳子怎么也不能接受,城墙上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装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从那张脸上吹过来的鼻息,曾经在自己的心里撩起过怎样的涟漪呵!从那张脸上传过来的眼神,曾经在自己心里留下过怎样柔美的春光呀!可现在美好温柔的一切都被砍下来,装在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肮脏恐怖地挂在城墙上。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渴望死亡,渴望被别人砍下头来?既然知道这样的结局,爸爸又为什么还要训练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这样去送死。秀山芳子没有想到,现实里的中国竟然是如此的残忍可怕,竟然和书本上的中国如此的形同霄壤。它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无动于衷,竟然会使用如此肮脏恐怖的手段!这城门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眼睛来看看城墙上的那个木笼,看看城墙上的那个为了他们而被砍头的人。他本来是可以毫无危险地离开的。他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回到这个叫中国的地方来。他可以在河内,也可以在日本度过自己富裕舒适的一生。他的眼睛里原本可以永远也不看见这恐怖肮脏的一切。可他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来到了中国。难道中国就是为了残杀这些年轻美丽的飞蛾才存在的么?你们这些来来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国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木笼吧!看看木笼里的这颗人头吧!你们看看这个年轻人吧,他原本是一个住在河内的年轻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是为了你们,为了中国才被砍头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诗,他叫欧阳朗云……中国,中国,你为什么杀了我的恋人?你为什么把他的头装在这么肮脏恐怖的笼子里?中国,中国,我恨你……中国……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尽管心里十分的不愿意,可秀山次郎还是按照秀山芳子的嘱咐,为妹妹拍下这诀别的场面。秀山次郎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阻挡不了妹妹,索性不去劝她,由她去哭,由她去做。从学校出发时,当脸色苍白的秀山芳子,发髻高挽,一身和服盛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连秀山次郎也被妹妹的美丽惊呆了。可他同时也陷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这个凄美惊人的妹妹,浑身透出一股万念俱灰的决然。妹妹这张冰冷决然的脸,让秀山次郎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妹妹深不可测的眼光,飘忽不定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观看着一个神秘缥缈的地方。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出来的鬼魅,在自己身边伤心欲绝地游走徘徊。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秀山次郎曾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妹妹终于不可能再和一个支那人纠缠在一起了。可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妹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秀山次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怀疑,心慌意乱之中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护妹妹不被这死亡的打击过分伤害。当芳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北门照相的时候,秀山次郎一点也不敢阻拦,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他现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亲自陪着妹妹经历眼前这场残酷打击的每一分钟。而发生在银城的这恐怖残酷的一切,是他们兄妹俩当初来中国的时候做梦也梦不到的。
  满脸泪光的秀山芳子转过身来对次郎嫣然一笑,“哥哥,你照好了么?”
  秀山次郎赶忙点点头,“芳子,好了,好了。”
  芳子又笑,“哥哥,这些照片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你的。你不是总在说要带着自己的眼睛来看看支那么?现在的这些是你的眼睛看到的吗?哥哥,你说,是不是?”
  秀山次郎赶紧再点头,“是,是,是我看到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哥哥,你的眼睛看见了一个日本姑娘跪在一颗支那人的头颅面前。是吗?……”
  “芳子!……”
  “哥哥,你的眼睛不能把一个日本人和一个支那人分开,是吗?”
  “芳子!……”
  “哥哥,你和爸爸都不想看见我和一个支那人在一起。你的眼睛到底想看见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你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为什么不一样呢?哥哥,你能看见我的眼睛吗?……哥哥,我现在看见的,你能看见吗?能吗?”
  “芳子,你现在看见什么了芳子?”
  “哥哥,我看见的你都看不见……你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芳子,你在说什么呀?你看见什么啦芳子?”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秀山芳子不再理会哥哥,独自转回身去,对着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深深地跪拜下去,泣不成声地问道:“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现在还能看见我吗欧阳君……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还能看见我吗……”
  秀山次郎怔怔地呆立在照相机旁,忽然恐怖地想到,芳子她是疯了!正在这时候,有一伙叫化子从城门里走出来。叫化子们一看见那个熟悉的照相的机器,立刻兴奋起来,露出满脸狡猾的笑容。他们毫不犹豫地围了上去,口中不停地乱喊:“洋先生,你又来照片子?要不要帮忙的人些?站起,躺起,坐起,随便你挑!我们不像那些傻瓜要好多铜板才肯帮忙。我们一人一个铜板儿就安逸得很!洋先生,你到底用不用嘛你,干脆一句话嘛!一人一个铜板儿,要得不要得?痛快些嘛,洋先生!”
  校工张三升赶忙上来驱赶,“龟儿子些!你们做啥子嘛你们?放老实些,今天我们不用人的!不要来纠缠!滚得远些呦你们!”
  听见骂声,叫化子们像猎狗一样把张三升团团围住,“张三升!你要哪样嘛你?我们啷个就是龟儿子,龟儿子又是啷个滚法?你三升大爷今天不给我们滚起看看,今天你就走不脱!叫化子也不是大家的龟儿子,龟儿子也不是白白地就给人做起的!”
  眼看张三升被叫化子们围在中间撕扯成一团,秀山次郎赶忙上来解围:“不要动手,你们!张三升,给他们每人一文铜钱!”
  叫化子们听懂了洋先生的话,立刻松开撕扯的手欢呼起来:“托洋先生的福!我们又不是不懂得道理的畜牲些!”
  满脸怒容的张三升从袋子里摸出铜钱,塞给叫化子们每人一个。拿了铜钱,叫化子们开心地笑起来。接下来,自然又是他们每日操练的功课,双手作揖齐声高唱:“人做善事添福添寿——!你老是善人做善事,我们二世变牛做马报答你老呦——!”
  一团混乱当中,没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的木笼周围嗡嗡营营地飞舞着一群快乐的苍蝇。
  春风不度玉门关(三)
  李锐
  
  旺财把两根点燃的干蒿秆插在米碗里,轻轻吹了一口气,噗,灭了。刚才还亮亮的两朵火焰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从焦黑的眼窝里宛然升起两股神秘的青烟来。米碗摆在洞口的那块大石头上,旺财双手捧着那三块写了字的竹片,对着青烟虔诚地跪下去,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然后,紧闭双眼,口中念了一句“老天保佑!”随手把竹片朝天上抛去,听见竹片噼噼
  啪啪掉下来,旺财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对着蒿秆赌咒发誓:“就只这一次了!横竖是投了签的,三面字朝天就去。两面字朝天,也去。一面字朝天……还去吧。三面都没得字就不去了,再去就是乌龟王八蛋!白白送去几多牛屎巴,又不是为了看戏,送几多牛屎巴总要有个结果。没得结果啷个赔得起吗?横竖是投了签的,龙王爷给的签总归是要灵验的!仙人洞里几百年前原来也是有过道士的!我陈旺财凭良心吃饭,我的牛屎巴从来不掺假的……汤锅铺的郑矮崽有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可没有我的牛屎巴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是煮不熟的……牛屎客不配娶三妹,汤锅铺的郑矮崽南瓜垛在东瓜上,他一个穿黑皮的更不配……”
  一番诅咒、祈祷之后旺财横下心,终于睁开了眼睛:三块浅黄的竹片躺在地上,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看不见。泄了气的旺财顺势也坐在了地上:到底牛屎客争不过汤锅铺。到底牛屎巴比不过蹄蹄膀膀。可惜三妹那样好一个幺妹,要嫁给那个南瓜垛在东瓜上的矮子,要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东西……哎,命就是命。命是争不得的。
  两年来旺财一直在心里做一个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娶一个像三妹那样的幺妹做媳妇。旺财一不痴二不憨,他当然知道在银城做一个最下作的牛屎客,是不该有什么美梦可做的。别的不说,有哪一个幺妹愿意嫁到这个黑洞洞的山洞里来做妖怪?再说提亲是要有媒人的,又有哪个媒人肯替一个牛屎客去提亲?汤锅铺里的那个郑矮崽,就是人矮了一些。其实是个老实人。他不只有蹄蹄膀膀、心肝肚肺,他还有汤锅铺一半的股份。三妹嫁给他嫁对了,一辈子不愁吃穿,一辈子不用住在山洞里做妖怪。蔡六娘孤儿寡母辛辛苦苦投带大了三个女儿,将来是要有个依靠的。汤锅铺就能做六娘的依靠。自己的仙人洞只能给叫化子些来做依靠。两年来,为了能进六娘的门,为了多看三妹几眼,旺财几次都不肯收牛粪饼的钱,都说不忙不忙等六娘手上宽了再说。有一天的下午,六娘真的留下旺财吃了臊子面。旺财洗了手,坐在灶间的门槛上,手上捧了一只大蓝花碗。调面条的臊子里有香香的肉丁,是郑矮崽送来的猪头肉。三妹坐在风箱边上帮忙,风箱呼呼地响,灶膛里烧的是旺财送来的牛粪饼。火光把三妹的脸映得红红的,像是抹了一层好看的胭脂。三妹一直低着头,三妹的一只眼睛有点歪。不是因为这只歪眼睛,也轮不到郑老爹来提亲。六娘嘴里不停地夸奖旺财的牛粪饼好用,面碗里的臊子也盛得特别多。六娘要旺财上桌子吃饭,旺财推说身上不干净,就那样端了碗坐在灶房的门槛上,头低在碗边上,趁抹汗的空当,眼睛在三妹的身上慌慌张张地扫过。三妹坐在竹凳上,穿一件葱白洋布衫,袖口衣襟都镶了藕荷色的宽边。头上扎了一只蝴蝶银卡子,耳朵下面晃着一对也是银子的镂花耳坠。齐眉的刘海,鬓角上的一缕长发一直落到脸腮上,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隆起的胸前。两只尖尖的粽脚,小心地收在滚了花边的宽裤脚下面。鞋尖上绣了红红的海棠花。三妹坐在竹凳上,把旺财做的牛粪饼掰碎,再一块一块用火箸从容地放进灶膛,而后慢慢拉起风箱,身子就随着拉杆轻轻摇起来,那条油黑的辫子就把人的魂悠来荡去的。牛粪火烧出来的烟火气从灶口里飘出来,散出一股好闻的蚕豆烧煳的烟香。旺财不停地把面条送进嘴里。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臊子面。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早晨的太阳已经把山尖照得金灿灿的,歇雨峰和自己一样,也是刚刚醒过来。草叶树梢上都是露水,鸟叫声在山谷里忽远忽近地传过来。正是一天开始做生活的时候。要么去牛屎街卖牛粪饼,要么去牛屎坡做牛粪饼。吃要靠牛粪,穿要靠牛粪,总归,一个牛屎客离开牛粪就没得话可说。旺财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苦苦一笑,清楚地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牛屎巴熏出来的味道。银溪里的泥沙再好用,每天洗得再仔细,也还是洗不净手脚上耐久的牛粪味。旺财把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