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随便看看      更新:2021-02-21 13:38      字数:4788
  泽北不由微微一笑,他也没想能从流川口中听到对北平的赞美,但身为主人,出于礼貌,总要问一问。
  他转向水泽一郎:“水泽先生是历史学家,对中国的历史应该是有研究了?”
  “身为中国人,不敢忘记自己民族的历史。”
  “那么,先生你认为,就目前而言,我们的前途何在?究竟谁才能真正领导中国走向独立统一复兴?”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关注国内的时局,到北平后,也每天都在看国内外的相关报导,还和燕京大学及北京大学的一些历史教授交换了对时局的看法。”水泽一郎看着泽北,“恕我直言,到了今天,将军这一边恐怕不太可能赢得天下,造福百姓。”
  迈克尔也开口说:“是啊,我这些天在北平街头采访普通市民,他们几乎都希望将军能和中共和谈,以使北平和平解放。虽然我国一再扶持你们那位高头先生,看来你们这边还是赢不了共产党。”
  “就整个局势而言,则我们无可讳言的是处处受制,着着失败。”泽北叹了口气,“至于你们美国人……”他没有说下去,他对美国的感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当泽北他们三个聚精会神地谈论时局时,流川在一边默默地听着,这时的他,完全是个局外人。
  他看得出来,泽北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他不由想到了1946年8月16日那个在上海的夜晚,那时,泽北和仙道初次见面,彼此惺惺相惜,甚至相逢恨晚,然而,只不过是两年的时间,他们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这种转变,在流川看来,充满了戏剧性。
  但他相信,无论是泽北,还是仙道,其实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这是身处政治漩涡中心的人必有的觉悟。
  他们思想的唯一差别,只是在于:成为敌人时,谁可以占到上风。
  结果,是仙道他们占了上风。
  虽然是仙道占了上风,可是看着败者泽北,他一点庆幸的感觉都没有。
  反而觉得既可悲又可笑。
  这就是政治,总是可以无限放大人性的某些阴暗面。
  泽北诚恳地问:“水泽先生,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事到如今,将军恐怕也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和中共谈判。但即便如此,将军今后的路也是危机四伏,我个人认为,主要来自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来自将军的部属。他们若是想不通,恐怕会做出偏激的行为;其二,来自南京政府。和谈要是泄露出去,南京那边,也许会以叛变罪处死将军;其三,来自共产党。共产党那边也可以按战犯罪处决将军。这么说的话,将军即使顺应民意,起来倡导和平,也可能会陷于不仁不义的尴尬境地。”
  泽北叹了口气:“只要民族能独立,国家能和平统一,我还希望什么?身为军人,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就是落得不仁不义的名声,那也无妨。只要无私,就可以无畏。”他说到后面,眼中焕发出夺人的光彩,似乎又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帅泽北了。
  水泽一郎渐渐对这个年轻将军起了崇敬之心,说:“好一个‘只要无私,就可以无畏’。我想将军若无愧于天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何必有诸多顾虑?”
  “将军是准备接受和谈了?”迈克尔忍不住问。
  泽北没有说话,表情难以捉摸。
  流川心想,泽北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看着眼前的泽北,他不由有些感慨,胜败关头的选择,于当事之人,实在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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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24日晚间,在清田的住处,清田和另一营长一之苍坐着喝闷酒,清田唉声叹气地说:“又吃败仗,张家口也丢了,真是一败涂地。我看泽北这回也没辙了。”
  “共军是势如破竹,锐不可挡,泽北将军就是有回天之力,也挡不住他们。何况,我们的军队被共军分割了又包围着,只有挨打的份。”一之苍也叹了口气。
  清田这时开始明白,高头抵达北平的那个晚上,牧、南烈和神他们为什么会垂头丧气了。失败来得如此迅猛,连他都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由问:“一之苍,你说我们还有希望吗?”
  一之苍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泽北将军总会带着我们找到出路的。”
  清田喃喃地说:“新保安,张家口在三天之内接连丢了,下一步共军一定是直取天津或塘沽,最后当然就是北平了。泽北也回天乏术啊。”
  一之苍四处看了看,小声地说:“我听说,神中校和中共的地下组织成员曾秘密会面,也就是说,泽北将军有同中共和谈的迹向。所谓和谈,说得好听一点,是倒戈起义;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向共军投降。”
  清田大吃一惊:“什么,泽北和神要向共军投降?怎么会?泽北一向骄傲得很,怎么会屈膝投降?我不相信。”他坚定地大摇其头。
  “你不信?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泽北将军已经派人和中共接洽了,只是瞒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罢了。”一之苍又叹了口气,“连泽北将军都准备向共军投降,我们真是要亡党亡国了。”
  清田霍地站起身来:“我不信!我要去问问泽北和神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樱木他们岂不是白白死了?”
  他说着摔开桌椅,疾步走了出去。
  总第四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8…8…10 9:08:50  字数:5898
  (四十七)
  深夜,泽北军部,这时其他的人都离开了,泽北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作战研究室里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走进来站在他跟前,沉吟了片刻,叫他:“泽北。”
  “什么事?”泽北抬起头来,英俊的脸上显出疲倦的神情,眼里满是血丝。
  “仙道那边的人又找我了。”
  “他们开出什么条件?”
  “他们要求所有在华北的国军都放下武器,以这个前提开始和谈。”
  泽北沉默着,终于问:“神,你怎么看?”
  “泽北,我们好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神坐到他对面,双手支额,无奈地说。
  “你说得没错。到今天,我的嫡系部队差不多都被他们消灭光了。我拿什么和他们一较长短?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泽北,要我说,接受和谈也未必不妥,退一万步,你也是为了北平这座城市和所有市民的生命安全。”
  “神,明天你把深津先生找来,这件事千万要保密,若是被军统、中统或是中央军的人知道了,我怕不仅和谈泡汤,局面还会失控。”泽北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神点了点头。
  俩人相对坐着,黯然不语,他们真的没想到会有今天,竟然要仰人鼻息,在夹缝中求生存。
  就在这时,清田冲了进来,大声说:“总司令,听说你要和共军和谈,有没这么一回事?”
  泽北看着神情激愤的清田,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听到神问清田:“清田,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听谁说的?”
  “神,有人说你和中共的地下组织成员会过面了,是真的吗?”
  “你到底听谁说的?”神的表情更加严峻了。
  “一之苍告诉我的。你们是不是真的想投降共军?这样的话,樱木他们岂不是白白死了?”
  神严肃地说:“清田,阵前扰乱军心,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清田听他说话的口气不同以往,更加怀疑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清田,我的确有这个意向。”泽北终于开口了。
  清田看着他:“总司令,为什么?你真要投降吗?”
  “不是投降,是为了保护北平,也是为我手下这几十万人找条活路。”
  清田激动地说:“我们只是丢了新保安和张家口而已,我们还没完的。泽北,你不是这么容易就承认失败了吧?如果就这么认输的话,怎么对得起已经战死的弟兄啊?”他说到这里,像个孩子似地蹲在地上,蒙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令人看着就觉得心酸。
  神见他这么难过,也有些于心不忍,但现实是如此的残酷,他没法对多年来追随自己南征北战的清田说瞎话,说他们还好,他们还有机会,他们不会完。
  “清田,我们真的完了。军力对比过分悬殊,抵抗已经毫无意义,只会让更多的弟兄伤亡。如果和谈成功,至少有很多人可以活下去。”神莫可奈何地说。
  清田拿开蒙在脸上的手,说:“可是,那是投降啊。”
  “我知道你难爱,但更难受的应该是泽北吧?”神看了表情沉郁的泽北一眼,“事已至此,惟有接受。你身为七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清田,你不是一直都说,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无所畏惧,你既然死都不怕,和谈有什么好怕的?”
  清田第一次看他这么严厉,一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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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对于泽北他们不是什么好日子,却是西方人的圣诞前夜,吃过晚饭后,流川和水泽一郎来到燕大附近的一家教堂,参加教堂举办的圣诞仪式。
  这是流川在国内过的第二个圣诞节,当牧师开始诵读《圣经》时,流川不由想到了1945年的这一天,在重庆的那家教堂里,三井百无聊赖地听着牧师冗长乏味的演讲,并且不顾形象地连打哈欠,还不停地向他抱怨说:上教堂简直是“KILLTIME”。
  那时,他看着三井英俊的侧脸曾想:明年这个时候,他会在哪里?仙道会在哪里?三井又会在哪里?
  1946年的这一天,坐在美国纽约的大教堂里,他知道自己有答案了:他回到了美国,仙道回到了解放区,而三井回到了天国。
  流川默默地想着已经过世了两年的三井,那个在他怀里渐渐失去了生命的三井,他的音容笑貌这时如电影画面般极其清晰地在他眼前回放着、闪现着。
  当然,他还想到了他和仙道那虚无飘渺的共同将来……
  突然,他听到身边的水泽一郎轻声叫自己:“流川。”
  流川定了定心神,侧过头,问:“什么?”
  水泽一郎凝视着他:“我有些纳闷,《圣经》真能这么感动你?”
  流川一怔,他这才察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了满面,在水泽一郎的注视下,他有一点窘迫,但还算坦然,侧头擦去腮边的泪水时,他想,自己是不是变得脆弱了?
  不,也许是因为,对于已经死去的三井,他从来没有忘怀过。
  同样的,对于仍然活着的仙道,他也从来没有死心过。
  因为爱在左,而情在右,未曾须臾离开,所以即便是他,也难抑泪流。
  “我有一个表哥,他叫三井寿,很多年前从美国独自回到了国内,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然而,1946年8月的一天早上,他在我面前被人用激光枪扫射,当场身亡。”流川开口说。
  水泽一郎沉默着,他这时其实很激动,因为流川终于肯对他说自己的事情了,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就是《飞翔》里描绘的那个人吗?”
  流川点了点头:“三井曾主动要我为他做曲,我为他做了两支幻想曲,一支是《奔腾》,另一支就是《飞翔》。在《飞翔》发表后的第二天,他就被人暗杀了。”
  “三井和迈克尔一样,对政治非常热衷;但也和你一样,有很好的音乐鉴赏力,一直都在支持和鼓励我。有时我想,虽然我的确极端厌恶政治,但至少应该看看他写的政论文,知道他这些年在做什么。但直到他死了,他写的文章,我还是一篇也没看过。”
  流川说得很平淡,好像时过境迁,不再萦绕于怀了。然而,他正在碰触的,是两年来在他心底仍然疼痛的一个伤口。
  他有时想,人为什么总要到事后才知道后悔?
  三井临死时,一定会觉得遗憾,因为他这个做表弟的,从来就不曾真正关心过他的理想。
  不,不是这样的。所以,更加遗憾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如同他希望听到三井对他音乐的评价,三井一定也希望听到自己对他所写文章的评价,可是,他一拖再拖,终于拖成了永远的遗憾。
  如今在天国的三井,还会不会觉得遗憾,能不能原谅他?
  水泽一郎没想到,流川竟然有这么不堪回首的记忆,怪不得那天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音乐教室里,他问流川《阳光》和《飞翔》描绘的是不是两个不同的人时,流川会有那种异常沉重的表情。
  他这时有些明白流川的矛盾心情了,他厌恶战争,可是在这场战争中,两边都有他所在意的人,所以,他很难真的置身于事外。
  他用探询的语气说:“流川,我们不和访问团一起走,留下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