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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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令夕改 更新:2021-02-21 12:38 字数:4839
心广场,转了一圈,四下看看,在还没开门的咖啡馆外面的椅子上坐下。医院不远,可以走路过去。大清早雾蒙蒙的,快要被店家挤没了的广场上没什么人,流浪者睡在角落里。天一点点亮起来,雾散开,坐在那儿看广场高处巨幅的流川的广告,他所有的广告照片里我最喜欢这张。摄影师是个天才,拍他坐在场边的样子,侧面,黑白的,披条毛巾。他眼睛看着场中,大约是练习赛,眼神认真安静,整个人是平淡的。这个,比较像我的流川。常常看见他在广告中高高跃起大力灌篮,身后噼里啪啦掉的一地都是光芒,这则广告的主题却叫做“真我”。可是在想,怎样算做真的流川,球场上目空一切耀眼的不得了的他不是他么,记者会上礼貌寡言却为一句话砸了话筒走人的他不是他么,你能说因为过于安静而消失在人群中的那个他就是真正的他么?所以我只是说,这个,比较像我的流川,我爱上的那个流川。
他忙着办休学和转队手续的那段时间我正准备医预科的毕业考试,两个人忙得几乎说不上话。那时我还远没有适应现在这样歇斯底里的生活方式,结果终于撑不住,一场流感倒下去,烧得人事不知。某天夜里醒来看见台灯开着,流川坐在床前的小地毯上,背靠着床头柜睏得迷迷糊糊,看见我醒了,爬起来问:“你饿么?”
点头。
“想吃什么?”睡意从他眼里一点点退去,长睫毛在灯光下是透明的黄色。
“寿司和白粥。”完全是久病之人非常任性的选择。
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一会儿外面传来外门关上的声音。
半夜被叫起来,粥递到嘴跟前,“吃吧,不然凉了。”
就坐起来喝粥,吃寿司,胃口没那么好过,吃了半天想起问:“几点了?”
“一点多。”他过来接碗筷,这才看见他上衣全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一滴水沿着鬓角滑下来。
“在下雨么?”
“恩。”
“怎么不打伞?”
“伞被吹翻了。”他接过碗筷,头发上的水珠在各处闪着光,看我躺下,关上灯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带上门。
感动得一塌糊涂,真的。
然后感冒就慢慢好起来,好像那顿寿司白粥是什么仙药。精神不好,总是欠睡,一天傍晚醒过来,他坐在床旁写字台前看书,厚厚的英文书。他没开灯,写字台对着窗户,窗外天光已经很淡了,所以他头埋得很低,没注意到我。他还穿着高中的旧T恤,深蓝色,领口有刺绣图案。光线很暗,他头发看上去灰蒙蒙的,手指翻一页过去,哗的一声。就在睁眼那一刻爱上他了,几乎可以精确到秒。相处了这么久,喜欢他,疼爱他,但就在那一刻可以称为‘爱’了。突然就想到天长地久去了,突然就希望身边会永远这样坐着他了,然后自己说,不行啊,他可是前途无量的。还是满洒脱。
明天是二月十四号。有了爱人毕竟不同,会不会已经到了我等待已久的所谓结束呢,只是私心里还是有一些希望的。
情人节前夜医院里安生得很,所以第二天回家不觉得睏,拿起电话听听没断,吃早饭,然后开着音响收拾屋子,洗衣服,中午做了四个菜,大吃了一顿,手机也打开了,下午无事可做想起护士们看的小报上说流川最喜欢的饮品是加柠檬汁的绿茶,就自己泡来喝,久违的味道,晚饭吃的水煮鱼,菜式复杂,刷完碗在屋里溜达一圈,看见音响上的CD盒子,把歌页抽出来看歌词,听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唱些什么。墙上的电子表一秒一秒跳,刚刚还印着23:59:59的大数字,一眨眼睛就变了六个零,空空荡荡。
电话终于还是没有响。
转过头去看着熊,说:“看看,都被抛弃了吧。”好不容易今天轮到我轮休呢。想了想,到浴室收拾东西,找了件大外套穿上,出门去机场,六个小时后到了流川所在的城市。我没那么白痴去找他,只是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就像高中时候经常发作的那样。在巨大的城市里长途跋涉找到他住的地方,天刚亮,空气潮湿,富人区的房子几乎还没有一家亮灯。坐在街边的公共草地上看着流川的房子,离得这么近了还是感觉不到他一星半点,就想他住的房子会不会也是空的,他究竟是如何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一个人生活的。院门口有个很大的白色信筒,可以想象他每天会收到多少信。很想投张卡片进去,写着“祝你幸福,流川。”自己,投到他信筒里。
那女声唱着,你是一封信,我是邮差。忙着去护送,来不及拆开。年复一年。
祝你幸福,流川。你幸福的话,我大约也会幸福了。
笑起来,算了,来都来过了,走吧。一个晨练的路人跑过面前,看我一眼,停下来,“Sendon?”
觉得他很面熟,我笑得礼貌:“我们认识吗?”
“哈,真是你呀,活生生的。”他说。想起他是流川的队友,NBA的王牌明星。
我不知他这个‘活生生的’做何解,只能保持微笑看着他。
“就是你嘛,让那个不爱理人的小子每年元旦一整天呆在家里等电话,给他办庆生party都不参加。我们这些哥儿们的电话每次都是管家先接的,所以都觉得你很神奇呀,终于见到真人了。”
我继续笑。今年起,大约,不会这样了。
“你们认识很久了吧?”他开始拿毛巾擦汗,“那个合影是什么时候照的?”
“哪张?”
“什么MVP,五个人一起照的。他站最左边,你站他旁边。”
“高中。”
“哦,真是很久啊。”他想起什么似的,“Rukawa不在家呀,你知不知道?”
不在吗?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进去过。
“昨天晚上打完比赛直接就拿着行李走了,好像是出远门。情人节哦——”他坏笑起来,“据说是刺激的浪漫之旅,令人羡慕呀。”
我也笑:“我出差路过来看看他,既然这样我就走了。”
“不进去留张条子?”
“不了,我再给他打电话。”
他挥挥手继续沿街跑起来,我也笑着挥挥手,才想起来我应该要他的签名比较自然。回头看看流川的房子,既然他不在,呆在这里也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还真是,消失得很彻底啊。
打车去机场,说下一班飞机要两个小时,就在机场周围晃荡,一个小贩摆地摊儿,卖流川球队的纪念品,本地特产。凑过去看,看见一本流川的照片集,打开一页一页翻,有比赛,还有广告照片。
“这个,非法出版物吧?”向着卖家很友善地笑。
“怎么可能,货真价实的。”
“我不信。”好久以前,什么时候记不得了,和流川一起翻超市架子上哪个球星的照片集,促狭地抓住他的下巴把脸扳过来,盯着看,说流川你也满漂亮的么,将来出这个一定比他的卖得好。
“有病。”说得咬牙切齿的,是他除了白痴外第二个骂人的字眼,很重的字眼,我知道他不是在骂我。
做的倒是满认真的,照片都按年代排起来,翻过去,他下颌的轮廓就这么一点点硬起来,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曾经在球场上烫得我难受的东西越来越被执着和桀骜代替。场下的时候,平静的浅黑色。翻到市中心广场上广告那一页,印了个对开,质地精良,看得有点出神。当时说他漂亮,心里却不那么想,彻底的玩笑话。好像只有对着照片才能仔仔细细看他,以前常常会想都说英雄和美人是不能见白头的,他二者兼具,又该如何。他不能老,那么他老去的那一天怎么应对,世界上是不是还有谁和我一样没什么所谓。现在,今天起,终于彻底放心了。不是相信那女子如何,只是相信流川沉沉一双眼睛。被他爱上,谁会不知足。
“喜欢就买一本喽。”卖家岔开有关合法非法的话题。
“我可是Rukawa的铁杆球迷哦,”我合上书站起来,“损害他利益的事我不做。”
“不然买个队徽吧,”他看我要走,“这个可是正规产品。”他向我晃着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
“真的?”
“真的。”
“行啊,那就买个队徽吧。”
回程比去程花得久,队徽揣在口袋里,坐在飞机上一路攥着。金属质地的东西有非常尖锐的棱角,不一会儿和我的血液同温。尖角扎在手掌上有细细碎碎清晰的疼痛,让人上瘾。本来是一直好好把握着尺度的,结果飞机降落时机身一震,手上就应声刺了进去,痛到锥心。
冬天天黑得早,一边品评着手心里的疼痛一边晃晃悠悠上楼。楼道里没灯,走到自家楼梯口,觉得有什么不对,停下来。
“流川?”
我看不见他,走廊里黑成一片,然而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就在那儿,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疼痛一样强烈的感觉。
“流川是你吗?”
“仙道,”他的声音穿过黑暗传过来。
我已经将近四十八个小时没有睡过觉了,所以对时光产生了某种错觉,走过去拽他起来,拎起他的包开门,看他脱了鞋子在沙发上坐下,去倒一杯热水给他。他用右手抓起杯子喝水,就抓过他左手开始搓,他手好冰,手指端有砂纸一样陌生的触感,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这么多年了,不再是那个忘带钥匙等在门口的孩子了。
“你手怎么了?”他眉毛皱起打断我的出神。
低头,血在掌纹里结了痂。
很惊讶,竟然伤到这种程度,“还没看见呢,可能在医院划的吧,也不疼。”想去抓他右手。
他翻过我手掌开始细看伤口,我在伤口的深度暴露前及时抽了回来:“我包一下。”
“什么时候到的?”坐在沙发正对的地板上开始给伤口上药。
他盯着我的手:“两点多。”
我知道他说的是凌晨两点多,就是说你在门口坐了一夜一天吗流川?还是,再也撑不住痛了。
摇头笑,“手劲儿大了,还是不习惯给自己上药。”
他抬起眼睛看我一眼,走过来对面坐下拿走棉签,把我左手四个指头攥进掌心,低下头开始小心地上药。
其实疼得不得了,千倍百倍的疼,笑着说要是医院里的护士都像你这么温柔地上药,等擦完一个后面那个早失血而死了。
他笑起来,撇开一边嘴角,直起身子靠在沙发上,棉签丢进沙发旁的废物筒,松开手。
我也笑,看着他的眼睛笑,“过来也不说一声——擦得挺好的么流川,很专业呀,是不是——”经常给自己擦,说不下去了。
“赶飞机,没带手机。”他眼睛朝我斜后方高处看过去,我回头,他的照片,觉得有点尴尬。
“这样也挺好,好像变魔术一样。”解嘲的说法。
“飞机误点。”他没转过眼睛,“晚上两点的返程票。”
我楞了一秒。总是这样在我刚刚高兴起来的时候准确地通知离开的时间,你很喜欢这样吗流川?你考虑过我吗?所以会忍不住说出来,其实不想问的,“到底为什么来呢?”
到底为什么来呢,你总是这么突然你让我怎么办呢。
他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或者说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他的眼睛,眼神暗暗流淌,晃得我不知所措。
“怎么了?”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你其实没必要这么为难的流川,你为难我也会为难的流川。你在我旁边,你说什么能伤得到我。说话,其实没那么难的。
“我在看心理医生。”他把眼睛转向一边一个字一个字说。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失恋,完全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抬手指指喉咙。
哦,放心了,一身冷汗。
“那没什么的,挺好的啊,这样是很健康的生活态度……你现在说话自然多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其实以前就想过带你去看呢。”
“……”
“治了多久了?”
“两个月。”
“怎么想起来去看的?”
“仙道,”他突然转过来正视我,一双眼睛黑得快要把我淹到灭顶,“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说啊,看着他。
“我喜欢你,希望你能等着我。”
什么?
“等到我将来退役,你工作很忙,我会照顾你。”
你说什么?
“我治了两个月,对着电话还是讲不出来,只能过来。”
我不能确定我到底听到了什么,脑袋一片空白,呆了半天,问了句很蠢的话出来,“你女朋友——”
他眼神一冷。
“报上传你和——”我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心理医生。”他有点要气急败坏了。
我的天,我栽到他身上大笑起来,说流川你也是传了那么久你怎么不澄清呢?
“经济人说传绯闻总比让人知道我去看心理医生好。”他的声音从颈后传来,痒痒的。
“那好,以后我当你心理医生,不用去看她了。”
“你愿意等着我么,还要五六年。”
“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啊?” 一个大男人掉眼泪挺不好看的,这边拼命忍着呢,还说这种话。收紧手臂抱住了他,感觉他身体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