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21 12:15      字数:4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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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丈夫忍无可忍,因此竟趁着一次上山拜佛的机会将她推下了山谷。幸好她命不该绝,为鬼王所救,更练成一身武艺,成为韩夺天身旁的随侍。
  这些年来,她追随韩夺天杀人放火,坏事做绝,早与当初那受气无助的小媳妇判若两人。可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却还藏着一点点作为女人的奢望,便是仍然想要有个孩子——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可是,在鬼王岛上,这点奢望却是必须得藏起来的。
  一者,她的体质有异,经韩夺天诊断,已确定不能受孕;二者,鬼王岛上弱肉强食,谁若流出一点点善念,便会被群鬼分食。
  她本以为自己要被人呼唤一声“娘亲”,根本是一世无望。谁知在这幻境中,却凭空有了一个儿子。李重华那一声声“娘”,虽是在叫黎妙卿,可女鬼所见,却是那孩子在热切真挚地望着她。多少次她暗暗地热泪盈眶,只觉这孩子的声声呼唤,已洗掉了她周身的罪恶,渐渐露出那原本纯洁无辜的村妇本性。
  李重华要讨好黎妙卿,格外的懂事听话。习文练武,掌管山庄,早就好得远超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地步。女鬼感动至极,真恨不得将李重华搂在怀中,好好摸一摸他的头顶,擦一擦他脸上的泪痕。可是那黎妙卿却毫无人性,一边不住地冷嘲热讽、口出恶言,一边仍不断地寻死。
  女鬼满心的欢喜无法表达,眼看这不称职的母亲不知珍惜,一再伤害那么可爱的孩子,不由越发心疼。
  待到黎妙卿摔断了腰,连累女鬼也被困在病榻上,那疯女人的心中便愈发黑暗。
  而女鬼每天看着李重华来请安、喂饭、净面、捶腿,却已幸福得整个人都化了。那浓浓的母子温情充溢于她的心里,偶尔念及,都忍不住地想道:我这一世,也算值了。
  一转眼,幻境中,便到了那一天。
  李重华命人在黎妙卿的床边摆下一桌酒菜,又将仆从遣散。房中仅余他们母子,李重华登时忐忑起来,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斟酌良久,方把心一横,道:“娘,今天我十四了。”
  黎妙卿淡淡道:“哦?”
  李重华的小脸涨得通红,道:“爹在世的时候,每年生日你们都为我大排筵宴。可是爹去世后,我们就没再过过生日了。”他的声音隐隐哽咽,道,“今天我十四,以后便是个大人了,生日自然是不用再过的。不过这最后一次,我还是希望娘能陪陪我。”
  黎妙卿沉着脸,并不做声。
  李重华这才将菜品上的盖碗掀开,亮出一道道精致菜肴,道:“娘……我给您准备了您最喜欢吃的酒酿豆腐、七珍鲢鱼和三味鸭胗……求求您,今天不要再骂我了。”
  香气扑鼻,黎妙卿忽道:“那你最喜欢吃的玉鹿筋,可让备了没有?”
  李重华正在掀开最后一道菜,“哐啷”一声,盖碗脱手,落地摔得粉碎,露出碗下那切得薄薄的冰片一般的酱鹿筋。
  “娘……娘!”李重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道,“您……您还记得!”
  这一晚,李重华与黎妙卿直似有说不完的闲话。这孩子久失母爱,忽然被黎妙卿这么一宠,登时又是高兴又是委屈,一晚又哭又笑,尽诉这四五年来的辛苦。
  女鬼暗暗听着,一颗慈母之心更是被李重华搅得爱怜横生。
  ——可是她在黎妙卿的身体里,却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这女人心底里的冷酷,和今日表面上的体贴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李重华到底还是孩子,兴奋过头反而很快就累了,哈欠连天,却仍恋恋不舍,生怕明天再来,母亲又变得冷酷无情。李重华强撑到了半夜,终于昏昏沉沉地伏在黎妙卿的脚边睡去。
  那孩子在梦中,唇边犹带笑意。可是这边,黎妙卿的身体却再也不掩饰那求死之意。
  那女人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放松警惕,方一晚上强颜欢笑,这时露出本相,先就朝李重华的身子啐了一口。
  这些年来,李重华为了防黎妙卿自尽,决不许她的手里留下任何利器与硬物,就连她身下这张床的床梆也都用棉布缠得软软的。
  可是这一回,李重华自己稀里糊涂地睡去,在黎妙卿的身边留下了一桌的瓷杯瓷碗。
  黎妙卿看着床边小桌上的盘碗,满心欢喜,所念所想,全是打碎瓷碗,用瓷片割开自己喉咙的各种办法。
  女鬼被这女人残忍的念头惊呆了,拼命压下她的手来。
  ——不要死,你死了,我是不是也会死?
  ——至少,不要在李重华的面前死!
  ——至少,不要让他一睁眼,就看到那么凄惨的场景!
  女鬼拼命反抗,死不退缩,那是她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勇气。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愿无能为力地被黎妙卿的身体带动,去做这做那。而是要不顾一切地反过来,控制黎妙卿的身体,改变她那注定了的悲惨命运!
  幸好黎妙卿双腿已经瘫痪,女鬼便把自己全部的意志力都灌注于她的双手上。她这外来的干扰与黎妙卿本身的操控相比,自然微不足道,但女鬼行走江湖,对力道、时机的拿捏却是黎妙卿怎么也比不上的。
  每次黎妙卿拿到一个盘子,想要在床边将它磕碎,女鬼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发动,令她的动作失衡将那瓷盘远远地摔出去。锋利的碎片虽然落了一地,但那距离却足以令瘫痪的黎妙卿怎么也够不着。
  李重华就在黎妙卿的脚边趴着,虽然小孩子睡得沉,黎妙卿可也不敢爬下床去,更不敢连着摔打盘碗,以免惊醒了他,以致前面的努力尽都白费。便只好隔上好久才再试一回,也刚好就给了女鬼喘息之机。
  如此这般,摔了三个盘子、两只碗、一只茶杯之后,外面忽然雄鸡一唱,原来竟已天亮了。
  李重华在她的脚边,忽然动了动:多年以来,闻鸡起舞的习惯令这孩子马上醒来。他咂吧着嘴,打着哈欠坐起身,揉揉眼睛,睁眼一看,看到还活着的母亲整个都惊呆了:
  周遭的景物仿佛突然震荡了一下。
  疲惫不堪的女鬼忽然发现,黎妙卿原本强烈清晰的情绪在这具身体里骤然间完全消失了,现在控制这具身体的仿佛只是她自己而已。
  一股狂热的惊喜冲击着她的心房,女鬼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提起手来,摸了摸李重华的脸颊,道:“孩子……你……你醒了。”
  李重华的脸颊光滑温暖,仿佛有电流一下子顺着她的指尖传来,令她那一直以来冰冷的肚子忽而变得暖暖的、痒痒的,仿佛春天来临,哪里的一块冰蓦然化了。
  李重华瞪着她,两眼眨也不眨,那表情分明是给吓坏了,可是等到他喘了口气以后。这孩子却也马上被狂喜淹没了。
  “娘!”
  “孩子!”女鬼把这意外得到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从此以后,咱们娘儿俩好好过日子!”
  从这一天起,女鬼把自己十几年积累的母爱一股脑地宣泄于李重华的身上。黎妙卿的身体被她控制之后,瘫痪渐好,她也更能无微不至地与李重华共享天伦。
  李重华读书时,女鬼就在旁边打扇;李重华练武时,女鬼随时一手凉茶,一手毛巾,在旁预备;李重华爱吃的,她想方设法地做;李重华想要的,她不计后果也帮他寻来。
  李重华渐渐长大,渐成天下第一名侠。他的身边并没有薛傲,他也从来都没有收留过丁绡、沈纱;他并不曾与鬼王岛为敌,左长苗上门来找他抗击匈奴,也让女鬼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
  锦绣山庄便是他们母子的世外桃源,这世上别的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母子无关。
  李重华永远是属于女鬼一个人的,他是女鬼的儿子,是女鬼所有的希望。
  反
  九月初八,洛阳城外北关道。
  巳时二刻,有雨。
  雨越来越小,迎风飞驰,也是许久才能感到脸上一凉。奔赴鬼王岛的车队中在第二辆大车的前辕上驾车的鬼兵叫道:“七将军,回到岛上若有人不听你的号令,我第一个宰了他!”
  女鬼在八大鬼将之中,排位第七,这鬼兵这时提及此事,正是要向她示忠。
  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刀疤,纵横交织,狰狞可怖。那样的伤痕若在实战中落下,只怕几条命也不够丢的,这自然全是他自己在无事时拿刀划的。
  他咧嘴笑道:“我在岛上很有几个兄弟,个个都是硬点子。他们不听别人的,也得听我的!到时候我拥你做新鬼王,你看怎么样?”他甩了个响鞭,笑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为你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车厢中的女鬼面露微笑,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在舍利幻境中,李重华已经三十岁,而女鬼也已近五十。母子俩人已相依为命,快快乐乐地生活了足足有十六年。
  女鬼已是个老太太了,回顾这一生,颇觉圆满。
  李重华正要给她举办五十大寿的庆典,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
  女鬼对镜理妆,只见镜中那老妇人,虽已是头发花白,但无疑风韵犹存。想到自己这一生,初时求子不得,后来沦落鬼道,最后才借体还魂,在此颐养天年,不由得感慨万千。
  便在这时,忽然房门一响,李重华已走了进来。
  女鬼回过头来,笑道:“孩子……”
  忽然间,声音戛然而止,她已看出眼前那人居然并不是李重华。
  虽然那人与李重华的服饰一样,轮廓相同,但有一点,却使他与李重华迥然不同,以至于任何一人看见都不会将他们弄混——李重华有一双重瞳的眼睛,而眼前这人的眼中却只有一片灰烬一般的死白。
  女鬼向后退了一步,忽然想起,这双眼睛正属于那在锦绣山庄中,一举杀死四大鬼将的天竺头陀。
  “你……你到底是谁?”她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摩柯巴两眉倒竖,直将一张李重华的俊脸扭曲得宛如厉鬼,叫道:“我倒想知道你又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我好端端的地狱,怎么就给你扰了个乱七八糟?”
  女鬼一边问,一边心中已在后悔。那会放光的舍利子总共就连接了三个人。她与李重华既然都在这幻境中,则又怎么会少了头陀?只是她自己沉迷于天伦之乐中,才在此前没有想到而已。
  “什……”她心乱如麻,道,“什么地狱?”
  “你不在李重华面前惨死,他怎么能给我看,什么是地狱!”
  摩柯巴厉吼一声,已向她扑来,女鬼身子一转,把牙一咬,久久未曾使出的勾魂金袖骷髅钉已同时猛地射出。
  眼前这头陀举手投足间杀死鬼将,害死鬼王,又暗算重华公子的场景令她刻骨铭心。女鬼自忖在鬼王岛上本已见惯了凶残之人,可是这头陀却无时不刻不给予她另外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那是“恶”。
  ——那头陀本身,仿佛就是“恶”的化身!
  门外忽然传来李重华的声音,一边敲门,一边招呼道:“娘。”
  女鬼只觉自己又急又怕,都快要哭出来了,大叫道:“重华,快来救我!”
  可是话一出口,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离开了锦绣山庄,莫名到了一片大漠。
  摩柯巴身子一晃,却变成了一个极其英伟的将军,手提一柄半长不短的阔刀。
  金黄色的沙丘绵延不绝,朔风怒号,碧空万里。
  女鬼环顾四下,越发慌乱,叫道:“这……这里又是哪?”
  摩柯巴笑道:“这是大同关外的沙漠。现在是我的记忆。”
  女鬼愕然望着他,完全不能明白其中奥妙。
  摩柯巴微笑道:“六识舍利’能够连通多人的心神,令彼此分享回忆。我将李重华扯进来,就是要看他如何被母亲抛弃。进而如何否定自己的—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锦绣山庄里母亲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幕,原本该是李重华心底最锥心刺骨的记忆,最方便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摩柯巴信手一挥,沙漠中的沙粒已发生变化,纹路清晰。在沙丘上绘出一张张巨大的李重华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是疯狂绝望的崩溃表情。
  女鬼站在其中,直觉头昏脑胀。
  “能够一次次地见证地狱,原本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可是你却突然闯了进来,并把你的一点记忆嵌入了李重华的记忆,令他记忆扭曲,以至于那不停自杀的黎妙卿都活了下来!”摩柯巴怒吼道,“你把这一切都毁了!李重华十四岁之后的生活,你们母慈子孝的经历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虚构而已!”
  梦境忽被戳穿,女鬼到底明白过来——是的,自己并不是李重华的母亲,恰恰相反,是自己毁灭了锦绣山庄,进而掳走了李重华。她在现实中应该成为鬼王岛的新首领,坐拥如山财富,号令黄河两岸,实在不该因为一段虚无缥缈的记忆而送了性命。
  她忽然惶恐起来,原本对摩柯巴强提起来的一点斗志,瞬间冰消瓦解。
  “扑通”一声,女鬼跪在沙丘上,哭道:“大师饶过我!我马上就走!决不再回来,不再见重华—面!”
  那金甲将军把刀一挥。怒喝道:“那我这—次的经历,岂非白费了!”
  李重华推开门,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