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21 12:15      字数:4754
  “平平安安?”女人的泪珠点点滴落,道,“我不抱什么指望了。”
  男人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勉强压住了火,道:“小妹,你突然间发什么疯?”
  “我发疯?”女人哭着哭着又笑了出来,一些奇怪的话从她的嘴里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我发疯?是,我发疯!我已经受够了!你整天摆出个‘不高兴’的样子给谁看?你不喜欢我了,你早就烦我了,你只是抹不下这个脸来赶我走,才这样忍着,对不对?”
  男人被她逼得无话可说,猛地一咬牙,把放在桌下的包袱拿出来,“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低声道:“好,小妹,刚才是谁占你便宜了?我去杀了他——我杀了他,总行了吧?管他妈的追兵、通缉,我去杀了他,小妹你总没话说了吧?”
  那包袱摔在桌上,“当啷”一声,露出了两样品相不俗的兵刃。
  女人瞪着那两件兵刃,一时没有说话。
  “一把刀,一柄剑。”有一个人忽然道,“一个男,一个女。”
  男人和女人吃了一惊,同时闭上了嘴。
  便见一个穿黑衣、佩黑鞘长剑的男子,疲疲沓沓地从他们身后转过,带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重重地坐在了男人的对面。
  他的脸色很差,原本就暗淡发黑的肤色,现在因为失血和高烧又变得更加乌哑了。所以虽然现在他满脸都是解脱了的欣慰表情,但在旁人看来,却格外不忍。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双已死之人才有的眼睛:没有生机,毫无感情……甚至,没有焦点。
  男人沉声问道:“你是谁?”
  “你们居然真的要私奔到陕西去,居然真的走了这条路……”黑衣剑客微笑道,只说这么几句话,他便已经开始喘息了,“她果然没有猜错。”
  男人脸色一变,道:“她……她是谁?”
  黑衣剑客微笑道:“你们不告而别,她当然就是——要杀你们的人!”
  一瞬间,这桌上的一切,都静止了。
  病得以拳抵唇,微微咳嗽的男人;手里拎着锡壶,不住摇晃的女人;以及那黑衣疲惫的奇怪剑客……
  女人手里的锡壶、面碗里冒起的一丝热气儿、远处传来的喧哗……一切的一切,忽然间,都静止了。
  然后,忽然间,男人掩唇的手已经飞快地抓向桌上的兵刃,
  几乎就在同时,女人手里的锡壶也猛地砸向了那黑衣剑客的额头。
  可是,那黑衣剑客坐在凳子上,却骤然往桌下一滑——“嗖”的一声,锡壶已自他的头顶上掠过;而紧接着,“哧”的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来自桌下,男人的身子猛地一僵,一只手虽然抓到了兵刃,却已无力将它拿起。
  那男人半欠着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在兵刃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角微微抽动。
  女人惊叫道:“大哥?”
  然后,突然间,那张柳木的四方桌已猛然间分左右裂成两半,一道五色斑斓的剑光带着一缕血痕,直冲上天。
  男人惨叫一声,身子猛地随剑势而起,转了半个圈,撞翻了两个凳子、一张桌子,这才勉强扶着另外一张桌子立住。
  鲜血猛地喷出,溅了左近十几号人一头一脸,那男人小腹上的一道剑伤,足已致命。
  女人痛叫一声:“大哥!”
  那黑衣剑客却已手提一口狰狞艳丽的奇形长剑,拦住了她。
  “左长苗不过是为你而死。丁绡,你才是我真正要杀的人!”
  魇
  九月初八,洛阳城外北关道。
  辰时,有雨。
  雨水落在车棚顶上的声音,几乎不可分辨。连下了十来天的雨,终于渐进尾声。天虽然还阴着,现在终于亮了许多。从打开的车窗里透过的光亮,照着并排躺倒在车厢底座的重华和摩柯巴的脸上。他们的两只右手还在身前抵在一起,昏暗的车厢中,掌心里的“六识舍利”放出莹莹白光,更是显眼。
  重华双目光华全失,与摩柯巴的白眼一样空洞洞地盯着车顶。
  他的记忆已被唤醒,他的心智已被强夺。现在的他正带着摩柯巴,在自己过去的恐惧与悲痛中疯狂奔走。
  “重华……爹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要……要照顾好你娘……”
  “爹,你放心!”
  对于重华公子来说,他人生的第一个变故,出现在他七岁那年。
  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李慕仙,诗酒风流,剑胆琴心;她的母亲名门出身,才貌双绝,温柔贤惠。夫妻俩恩爱异常,更把他这独生子当成了掌上明珠,呵护有加。
  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天赋过人、前程似锦,重华公子的童年原本是完美得不见一丝瑕疵的画卷。
  可惜月满则亏,突然之间,这幅画卷出现了败笔。在重华七岁那年,李慕仙得了一场大病。药石罔效,日见衰微,缠绵病榻三个月后,终于撒手人寰。
  他临终前,拉着重华的手,乃有上面的那一句嘱托。
  其时重华虽才七岁,但却已经非常懂事,既知父亲病重,无法挽回,其实对这一天早有了准备。他听到父亲临终遗言,虽然悲痛,却并不慌乱,只握着父亲干瘦无力的手,答应了下来。
  ——那并不是小小孩童对弥留之人的随意敷衍。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另一个男子汉的郑重承诺。
  重华的母亲,昔日京城的第一美人黎妙卿,眼见丈夫辞世,已在一旁哭得昏了过去。
  黎妙卿原是朝中大员之女,貌美无双,温柔淑良。及笄之年,便已名动京城。多少达官显贵登门求亲,却全遭她婉拒,直至与李慕仙偶然一会,这才一见钟情,结为连理。
  这十年间,他二人莲开并蒂,举案齐眉,一段无瑕无垢的爱情早已被天下人传为佳话。
  重华那时看着母亲,既感心疼,又觉担忧,更加倍地下定决心,要在父亲离世后,好好照顾母亲。从此以后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决不惹母亲生气,决不让母亲失望,决不让母亲操心。
  ——决不让父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可是重华却万万没想到,黎妙卿对李慕仙那生死与共的痴爱之情,到后来却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痛苦。
  李慕仙这边咽气,家里乱成一锅粥,那边黎妙卿便已在书房中,一声不吭地悬梁自尽。幸好、r环发现得及时,才给救了下来。
  重华闻讯赶来,小小年纪,已有沉稳态度,道:“娘,你这么想不开,爹泉下有知,怎么放心得下?”
  黎妙卿奄奄一息,哭道:“你爹走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重华心中悲痛,跪下身来,抱着母亲的脚,道:“娘,爹爹死了,可是孩儿尚在。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没人疼,没人爱,孤苦伶仃。”
  他这么说,黎妙卿却只是抽抽噎噎地哭。
  重华想到方才若不是发现及时,自己真就一天之内父母双亡,以后再也看不见爹娘,再也没人在他吃药时在旁边备好糖果,也再没人会去听他今日如何被先生表扬……不由才真的感到了恐惧。小小孩童忽然明白了死亡的苦楚,乃和母亲抱头痛哭。
  那一刻他们二人仿佛心意相通。可谁知在那之后,黎妙卿便开始了漫长的独自寻死之旅。
  李慕仙逝世半个月,黎妙卿偷偷买了鼠药,想要服毒,却不料一碗毒汤,给猫儿尝了鲜,坏了事;李慕仙逝世一个月,黎妙卿趁着半夜,跳入庄中池塘,幸好水声惊醒了园丁,才又救上来;李慕仙逝世两个月,黎妙卿吞金自杀,却是重华自己亲自发现,及时催吐,才又将母亲救回。
  连番求死,黎妙卿虽然都未能成功,却还是搞坏了身体。昔日光彩照人的庄主夫人,如今形容枯槁,满身伤病,已近疯癫。
  锦绣山庄中笼罩着一层战战兢兢的迷雾,重华则陷入到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能明白母亲与父亲夫妻情深,却全然没有办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一意孤行,全然不顾惜他这个儿子,而只顾着去黄泉下与爱侣团圆。
  ——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听话,所以母亲才“不要他了”?
  他一个小小孩童,虽然聪颖,又哪有那么多的心机?实在是不能了解成年人的爱恨情痴,只道黎妙卿的“取”、“舍”其实与练剑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自己努力,剑法就会提高;而只要自己听话孝顺,母亲自然就会多疼『也一些二
  于是重华开始格外乖觉,格外上进。他拼命习文练武,几乎是要将每一位受聘而来的先生都尽快榨干。他的天分本来就是天下少有,这一努力,进境登时一日千里,较之此前可称脱胎换骨。
  于是从重华八岁到十岁,这边是黎妙卿奋不顾身一味求死,耶边却是重华不顾一切想尽快长大。两年之后,重华的剑法、棋艺都有所成。“锦绣神童”之名,已然成震武林。而黎妙卿,也因为最后一次跳楼失败,终于把自己摔成了残疾,瘫痪了。
  瘫了有瘫了的好处。至少这人不能乱跑,防她自杀,却是容易得多了。
  可是黎妙卿不能起身,脾气却越来越乖戾。一张嘴,更是日见恶毒。
  重华练成了长生剑法,兴致勃勃地给母亲演示一回,但见剑影如雪,冷冷生寒,虽是一个童子使来,却隐隐然已有大宗师的风范。
  黎妙唧坐在床头,眼角都不扫一眼,道:“一套破烂剑法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爹在你这个岁数,比你厉害多了。”
  重华向洛阳名医学了推拿敲骨的手法,来为黎妙卿的瘫腿按摩。他跪在床边,拳头一下一下地落下,节奏分明,有条不紊。天气炎热,汗水渐渐在他额上汇集,淌过眉毛,滴滴落下。
  黎妙卿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道:“捶它干吗?反正已经瘫了。我瘫了多好,你也就不用怕我去死了么?这传出去,可多么好听,显得你多么孝顺。天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会养了你这么一个拿亲娘换名声的狼崽子!”
  重华在几位管家的指点下,开始接手锦绣山庄的事务。山庄自李慕仙去世后,便已是入不敷出。而等到重华接手,不过两年时间便大有起色。重华十三岁这年,年底结算竟有盈余三干两。
  黎妙卿听他报喜,抚掌叫好,道:“儿呀,你到底是长大成人了,能独当一面了!娘的心里也就放心了。你就行行好,让我死了吧!”
  重华忍无可忍,怒吼道:“你整日把死挂在嘴边,到底想干什么?别人家里的孤儿寡母都是相依为命,母亲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成人。为什么到了我这里,你就只想着去和爹爹地下团聚,却不顾惜我还是一个没成年的孩子?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才肯好好活着!”
  黎妙卿怫然变色,怒斥道:“我与你爹山盟海誓,便是做鬼,也要永远在一起。你这不孝子,害得我满身伤病,生不如死不说,更害得你爹一个人在阴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事到如今,还要叫嚷?当初我临盆时,就应该掐死你!”
  重华被她骂得大哭不止。这被困在病榻之上的女人,用她所有的智慧和残忍来对付她自己的儿子时,当真是不遗余力。
  重华觉得,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世人都羡慕他少年成名,风光无限,家大业大,祖荫繁盛。可是却少有人知道,他挨的骂,受的苦更是天下少有。一个孩子整日被自己的母亲诅咒,便是名满江湖、富可敌国,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而在这噩梦中,重华却咬紧牙关,一直没有忘记对父亲的承诺;更没有放弃,那毕竟是曾经对他呵护有加的母亲。
  为了让黎妙卿活得好些,重华可谓绞尽脑汁。芦衣顺母,彩衣娱亲的事,他隔三差五总要来上那么一回,卧冰求鲤、哭竹生笋的事,他也恨不能亲自试试,以求一效。
  小小年纪的他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追求面面俱到。一颗七窍玲珑的慧心,却日渐蒙尘,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疲惫。
  照顾黎妙卿,于他而言,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一场奇特的较力比赛:黎妙卿夹在中间像是一条绳索,绳索的这一头是重华,另一头却是他已经死去了的父亲李慕仙。
  谁对黎妙卿更重要些,黎妙卿自然便会选择谁,倒向谁。
  ——不,这么比,当然是不公平的。
  ——事实是,绳索的一头是无知无觉的李慕仙;另一头却是身为独子的重华,以及黎妙卿自己的生命、黎妙卿天生的母性、甚至是重华不顾一切的讨好和拯救。
  这一场决不公平的比赛,重华每一天都在对自己说,决不能输,决不能让黎妙卿死。因为一旦黎妙卿死了,“失去母亲”这件事固然已经非常可怕,更可怕的则是,重华自己就失去了在这天地间自处的理由。
  ——在这样的优势下,若还输了,重华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在母亲的眼睛里,该有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值一提。
  ——若连母亲都这样看他,在这个世界上,又岂会还有别人来珍惜他、爱惜他?
  ——那他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任黎妙卿怎样骂他,重华都默默忍受。黎妙卿被他精心照顾,严加看护,慢慢地人白了,也胖了,每日里虽不见笑,却也不再哭了……甚至就连“死”字儿,也都很少再提了。
  然后,在重华十四岁生日这一天,重华在黎妙卿的病榻边摆下酒菜,那乖戾的妇人难得温柔下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