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南方网      更新:2021-02-17 04:27      字数:4798
  二杯下肚,面前的景物开始有点晃。
  麝香粉脂的味道,一张张放浪形骸的脸。
  一个舞姬腰枝一闪,硬挤到我腿上,向我灌酒。
  美人柔软的胸脯伴着满盛的酒凑了过来。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美人嗔我一眼。我不动声色将手往下一移,一记绵里藏针,指甲片往那一片雪白中狠狠掐下,美人的檀香小口登时张成鸭蛋,嗷的一声惨叫。
  酒泼了两人一身,我就势就将她弹开。
  我需承认,自己的手段忒阴损,以至于,美人两眼含怨地看着我。这个眼神,一直到我借故离席,她奉命伺候我更换衣衫的整个过程,都未曾消失。
  早在进入这家妓馆之时,我便暗中将房屋地貌大约观察了一遍。因此一入换衣室,我立即紧锁了房门。
  我咬牙操纵着发颤的手举起一个烛架。
  美人面露惊惧。
  我道:“你可叫小蕙?你是愿意让我砸晕,还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美人哆嗦道:“相相相相公,请、请自便。”忒识时务。
  我赞赏地点点头,嘱道:“外头若是有人敲门,莫理会他,懂么?”又道:“将你头上花钿拔下,借我用用。”美人点头。
  我放下烛架,而后又在桌上留了一封银子,道了声得罪。取过美人头上的花钿,握在掌心。
  正门不能出,那里还候着二渣遣来的扈从。而小厮,现在只怕还傻傻与那几个扈从一道,等我更衣。
  我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花钿银叶的尖角狠狠刺入掌心。我依靠着这阵尖锐的疼痛提了提神,埋头闷赶。
  耳边响着路人一阵一阵的惊呼声,我只作充耳不闻。
  哑巴还被扔在原地。我已经没力气察看他的情况,随手就捉住一名路过的小茶倌。与他说,你背了地上的人,将我们送到东七巷李府,银子赏你。小茶倌惊惧地看着我,手里端的茶壶当啷摔了一地,结巴道:“相公,你你你怎么了?脸色好些怕人!”我喝道:“休要罗嗦!”不由分说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
  茶倌背着哑巴,疾走过赏月的人群。
  眼瞧从后园到前门间还有一段碎石路,浓密的丹桂树荫将两旁遮个结实。
  几个蒙脸的汉子突然跳了出来,提起刀,便往背后门户大开的哑巴狠狠扎去。
  那时,我只觉浑浑沌沌的脑中嗡的一声响,来不及多想,纵身便将哑巴扑倒在地。
  而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教迷药控制产生了异相……我竟看到了冠服严装的王爷。
  6
  我想起了那一年中秋,王爷邀我过节。那时王爷与我虽日渐熟谂,一起过节还是头次。我登上王府的花舫,并没有想象中的宴请群客的热闹场景。一轮圆月下只候着一个微笑的王爷。
  我记得自己倒了酒,捏了块果脯,一脸的笑嘻嘻:
  王爷不传丝竹乎?不传歌舞乎?良辰美景,怎可无美人?
  他饮尽了酒,眼角依稀是潋滟风情。道,未曾备下。
  那一晚的月辉碎成无数块,曲江的水格外荡漾。
  王爷倚在船头,竖着笛子吹着一首什么曲子,出奇地好听。我一边听着,一边吃瓜子。
  吃着吃着,抬头朝他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月光下的王爷,那侧影,分明是个美男子。
  便是这样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只觉他就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了。我紧握他的手,连手心的花钿也忘了丢,忘了自己满手的血,说了一句“哑巴与我是一块的”,垂头便倒入温暖的怀里。
  之后,便是真真切切的梦境了。
  梦里头的自己,颠狂无比。
  我先是将那里中秋的情形又重温了一遍,后来我洗净了脸,换了一身绮罗,捻着一角袖子,走到美男子王爷面前,放肆大笑。
  我摆摆手,极无所谓地道:“其实我是女的,你觉得如何?”
  美男子点头:“现在我知道了。”
  我走近他,抑头摸上他的脸颊。我觉得有点糊涂,因我看到的脸皮明明是滑的,摸到的却是粗糙的,正如我明明觉得自己并没喝酒,喷出的气息却带着酒味。
  我觉得十分不满。
  而后我鄙夷。我说:“王爷啊王爷,现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往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了。你知不知道,好几次你脸上的疤都贴歪了,我忍了好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方始没有说出来。”
  我道:“你看看,现今将疤撕了,岂不是好多了。”
  我想再摸摸,却见美男子又变成了丑王爷,他说:“眉君,我脸上的疤并没掉,你将我想成了谁?”
  我顿时嘎的一声,彻底糊涂掉了。那人却在此时,拦腰将我抱住,垂头吻了下来。
  我挣扎,可是那怀抱紧匝紧实,根本无法挣脱。
  我想还好只是个春梦。
  只有在梦里才能如此荒唐,躯体交缠,唇舌交融。
  此时我的糊涂早化作了吃惊,手里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砸了过去。这一砸,丑王爷又给我砸成了美男子。
  美男子冷冷笑道:“既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只有死了——”说着,一手就将我从船头推下。
  这一下沉,似乎坠入了时光,身体在快速地缩小。
  而后,又是我梦魇过无数次的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面色煞白的哥哥攀下峭壁,抱下挂在树干上的我。我用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着脚下的云渊,与哥哥说,爹爹的管家在下面。
  我说,管家抱着我,想将我摔下去。我抓着他的胡须,他便一起摔下来了。
  很长的时间,我总是悄悄跑至崖顶发呆。
  每一次,哥哥总能发现。
  进入北邙山的第一个中秋,我在崖顶望着那轮圆月,终于噙了泡傻泪。
  哥哥就坐在我身边,我闷头钻入他怀里。
  身边散着大大小小的花灯,纸扎或草编的,是哥哥给我做的。
  傻泪将掉未掉之时,哥哥抓着桔子大的小花灯,将手柄内芯一扯,灯身盛开出花瓣。
  哥哥搂着我,说:“你是哥哥的宝贝遂意。”
  我是哥哥的宝贝遂意啊……还未咀嚼透其中的欢喜滋味,呼啸的风刮过面颊,我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哥哥,自己又挂回悬崖那颗树上,蓝天与云朵仍在原处飘。唯一变化的,我不再是小小阴郁的女孩儿聂遂意,而是身量长开,着男装且丑了吧即的顾眉君。
  想到这里,浑身都在哆嗦。
  这千丈悬崖的峭壁,再不会有哥哥来救我。而那个跌死在崖下的管家,却一直在等我。
  他在呼唤,眼光凶狠,笑容却是诡异。
  我惊恐难以言状,手一松,就直直坠了下去。
  摩天崖终年缭绕的云雾将我吞没。
  似乎有无数妖魔复苏,张牙舞爪撕扯过来。只能拼了命不停挥打着自己的双手,要将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赶开。
  无穷无尽,直至脱力。
  ……
  我醒时发现自己绞着一床被单,正使劲与自己搏斗。老奶娘在一旁,好气又好笑望着我。
  身上仍穿着昨晚那件衣袍,只是混着血污皱成一团老菜干,不堪入目。手掌已经处理,除此之外,没有新伤。
  最后摸摸脸,疤还在。
  一问昨晚的情形,果然是王爷送我回来的。
  老奶娘嗔怪道,看不出你平时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二杯黄汤下肚便这般不讲道理。不过是想帮你洗个脸换件衣服,你便拳打脚踢,险些打中奶娘我这身老骨头!实在没办法,只好由着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衣衫,先是去看了哑巴。哑巴躺在床上,周身裹得跟棕子似的,还自昏迷着。只是我凑近便不由一怔,昨晚只觉得这哑巴与大街上随机的哪个乞丐没甚不同,如今梳拢了发擦净脸,露出苍白且青葱的容颜,但见眉眼俊秀,竟是名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我摸出藏在袖袋里的小花灯傻看了不知多久,傍晚时分,听家人报,义兄回来了。
  我迎将出去,向一身公服的义兄长揖道:“昨晚让义兄挂心了。”义兄眸光分明闪烁了阵,却听他笑道:“应该谢的人不是我。”说罢让在一旁。他身后,一顶轻舆适时停下,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人,白衣素簪,三分威仪七分清贵,正是王爷。
  王爷问:“可好了些?”
  我道:“是。”
  再问:“可换过了药?”
  我道:“换过了。”
  他便道,将手伸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觉得有些尴尬,反将自己包得猪蹄一般的左手藏了藏,讪讪道:“已经没事了。”
  王爷一笑:“既是没事,凉风送爽,眉君与本王一道外出游玩一番可好?”
  我待要拒绝,抬头给吓了一跳,话便缩了回去。
  王爷正在笑,笑得乌云密布。——
  ☆、4Chapter 0708
  7
  轿子坐一个王爷,空间很大;再坐一个顾眉君,却嫌有些小。
  王爷说:“可以再坐过些。如此窝着不舒服。”
  我便挪过了一些。
  王爷再说:“如果累了,可以靠过来。”
  我连忙挺了挺腰,以示精神甚好。
  马车在一条深巷停下。我一路听着孩童的戏闹声与偶尔的炮仗声过来,隐约还有几分过节的喜气。可一到这个地方,不过隔了一道墙,四周却完全静了下来。
  王爷走在前头,只淡淡说了声过来罢,便不再理我。我没奈何,只好跟了过去。
  巷子只有一户人家,没有点灯。侍卫推了门,便守在外面。院里头早候着一名老管家。王爷接老人手上的灯笼,我没留神只觉手一紧,便教握住,被牵着被动往前走。
  夜风里隐约有奇怪的叫声。
  目标很容易找,整一片黑沉沉的屋子,只有一处溢出烛光。
  我的额头不自觉就冒出些汗。距离五六步远的时候,从那唯一光亮的房里突如其来响起一声既尖且急的□。我双腿灌了铅般粘在原地上,便不想再上前了。可是身体却仍然被拖着,被迫着往窗里面看了一眼。
  仅仅只有一眼,便让我干呕了一声。
  靡乱的内室,五名男女。一名披头散发,疯了一般地乱抓乱咬;另外四名,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翻滚扭动,饥渴寻欢。
  耳边响声的声音隐含严厉:“此药类似五石散,药性不定,有服下迷失本性,见人不辨男女,便要与之□。有服下发作状若癫痫的,四肢乱舞,逢人便咬,六亲不认。不至力竭绝不罢休。总之能让你醒来后,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生不如死。”
  “王子聪与辜王孙在酒里下了这种东西,昨晚上酒席上数人与十数名歌姬尽着了道。凌晨教人发现时,从里抬出了二具尸体。”
  他叹了口气:“眉君,不是我存心迫你知道这些腌脏的事情,而是你可知道这其中的风险?”
  他的眸光,责备中带着关切。
  语气,更是十足的忧心: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看到你那副样子,理智将失,双眼泛红,一身带血,我有多担心?”
  此情此景,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没法不感动。
  又或者说,想我顾眉君,活了二十几个年头,吃亏就吃在不够肉麻上。
  我与王爷认识以来的第一回争执,以我惨败告终。
  我有气无力说道:“晓得厉害了。”他犹嫌不够,持续且煽情望着我,我只好再三保证:“往后不敢再这样了。”
  或许是我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回去时的气氛终于又融洽了下来。提起了哑巴,我隐约透露了些,此人怕是与我失散一名亲人有些关连。我无意多谈,王爷也便没再深问,只道,若有难事,应第一个寻他。又聊起了我晕迷时的情形,我心中对梦中那场狂乱的梦境耿耿于怀,忐忑问了自己可曾做下失礼的事,喊些不该喊的话。王爷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情绪,只道:“你我之间,便是做些失礼的事,喊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又有何妨。”
  我听完,眼光便有些发直。这副模样想来逗笑了他,只是很快他收敛了戏弄的神色,正色道:“眉君的忍耐力,天下无双。”他道:“你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专注,话里婉转,柔情四溢。
  更有一股浓浓的怜惜,摧残听者的小心肝。
  又来了……
  一时间,我胸中气血一涌,油然生出一股龇裂八颗门牙愿望。
  我暗自瞪了他一眼,只觉牙根发痒。面前男人深情的一张脸,比江里浸的那泡月亮,来得还虚。
  偏偏不能发作。
  有些事情,时机未到,不宜刨根问底,聪明的做法便是揭过不谈。
  两人又在月下站了会儿。月光如水,四下隐约有风声蛙叫,此情此景,很适合谈一些人生大事。
  王爷道:“皇兄自武德元年登基,近些年来,施政手段越发刚硬,再过二年,只怕朝事越见艰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