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老山文学      更新:2021-02-21 08:54      字数:4775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往事:“我六岁那年,妈妈带我回乡下外婆家过春节。我和村子里的小孩玩警察抓小偷,他们总让我当小偷,我不干,就吵了起来,一群小孩把我压在地上,往我衣领里面塞了很多雪。我等他们散了,就悄悄跟着领头的最大的男孩,等他落了单,突然冲出去,把他给推进了深沟。”
  孟繁星笑道:“你小的时候就那么厉害?幸亏那时候我没有得罪你。”
  林之若笑笑,接着道:“我刚到家,那个男孩的妈妈就来兴师问罪。妈妈不问情由,就给了我一个巴掌,让我给那男孩道歉。我不肯,挣脱了妈妈的手,一口气跑到很远的雪地里,躲到一棵大树下。衣服里面的雪早就被体温融化了,浸湿了内衣,又慢慢结成冰碴。我坐在雪地上,觉得好冷好冷,连心口都是冰凉冰凉的。远远的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大舅和小舅。我不吱声,天快黑的时候,小舅舅才找到我,把我抱回家。妈妈见我居然敢逃,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气得更加厉害了,罚我在地上跪着,不许吃晚饭。外公外婆一再阻拦,才让我起来。”
  孟繁星道:“很多家长都是这样的,自己的孩子和人打架,无论多心疼,都要先把自己家孩子骂一顿,以示公允。孩子自然委屈,不过倔强到你这种程度的,也真少见。”
  林之若道:“妈妈总是这样,任何事情,只要不符合她的标准,她就直接斥骂惩罚,不问情由,不听解释。其实小孩子的心中,已经有了公平的概念。或者是我特别敏感,特别倔强吧,大人肆意践踏这种公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曾经激起过的那种强烈的绝望和痛苦,简直是言语无法述说的。”
  孟繁星默默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同情。林之若感激的一笑,续道:“我天生是个叛逆者,妈妈越是不让我做的事情,我越要去做。她希望我乖巧温顺,我偏偏和男孩子打架闹事。她不许我乱走,我经常放学不回家,跑去爬山,或者索性在街头游荡。在学校里,我是老师们公认的好学生,可是在家里,我是个问题儿童。”
  孟繁星道:“你爸爸呢?他不管你么?”
  林之若摇摇头:“妈妈说我个性和爸爸一模一样,可能是这个原因吧,爸爸对我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朋友,而不是父亲。再说,他自己和妈妈的关系也越来越僵。本来他和妈妈是一个单位的,后来酒厂黄了,他转到私企,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心情不好,总是挑爸爸的毛病,两个人经常吵架,每次爸爸都离家出走,妈妈便转而向我撒气。你还记得初三的寒假吧,我跑到你家书店看书,就是因为被妈妈赶出了家门。”
  孟繁星微微一笑:“当然记得。”
  林之若道:“妈妈的心事我很了解,可是无法同情。她因为事业上受到挫折,缺少安全感,便对身边的事情分外敏感,动辄得咎。她想要关心爸爸和我,却一次次粗暴的伤害了我们。她总是怪爸爸和我对她沉默疏远,可是她不明白,我们所以这样小心翼翼,只是为了尽量避免触发她的怒火。对于妈妈在丈夫和女儿身上寻找寄托的做法,我一向不以为然。有一次,她和爸爸吵架之后,说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早就离婚了。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我希望她能够说到做到,和爸爸离婚,剩我一个人,至少清静自由。”
  孟繁星道:“你也太偏激了一点,幸亏你妈妈不知道,不然会很伤心的。”
  “她知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记,还臭骂了我一顿,说我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白白养活了我这么多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林之若苦笑了一下:“后来,我渐渐长大,了解了一些妈妈的无奈。然而哀其不幸之余,总不免怒其不争。这两年来,每个假期,我都在滨洲度过,一部分原因,未尝不是想躲开家里的争吵。爸爸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妈妈其实是很寂寞的。”
  林之若看着病床上戴着氧气罩的江蓝,语气低郁,目光迷离:“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渴望妈妈的爱。我所有的叛逆,冷漠,愤怒,逃离,都出于渴望而不能得到的失落。我爱她,和任何一个小孩子一样,渴望她温柔的爱抚和温暖的拥抱。她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误解我也好,我不能失去她,更不能让她就这样带着满腔的伤心离开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终至于无。仪器的滴答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简陋的临时病房里,仿佛来自某个未知世界的谴责。
  过了许久,孟繁星低声道:“你和你爸爸对待你妈妈,的确是残忍了一点。”
  林之若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
  孟繁星看着示波器闪烁的屏幕,幽幽的道:“很多时候,面对所爱之人的沉默,远远比争吵和误会更难以忍受。因为争吵和误会,至少是一种交流,哪怕只是负面的交流。然而面对沉默,你不得不去猜测,去揣度,去想象,并且感觉被遗弃,被隔离。猜测揣度想象出来的情形,往往比现实糟糕的多。而遗弃和隔离,对很多人来说,比仇恨和艰险更可怕。”
  见林之若怔怔的望着他,孟繁星温和的一笑:“我并不熟悉你父母。然而就我对你的认识和你刚才的讲述,你和你爸爸,在智力,理解力,以及情绪自制力上,远远超过你妈妈。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才是那个小孩子。你们之间的战争,对她而言是不公平的。她不了解你们的想法,她想要关爱你们,可是甚至不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而你们,却能够洞悉她的想法,知道她的需求,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满足她,从而最终满足自己。”
  半晌,林之若霍的一下站起来:“天啊,孟繁星,你是对的,我多么愚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到。我只以为妈妈应该爱我,理解我,体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主动去争取。爸爸也是一样,从妻子那里得不到应得的东西,就只知道沉默忍耐。天啊,他们不用离婚。爸爸只要想通了这一点,可以很容易和妈妈和谐相处。”
  孟繁星温柔的道:“你知道的,只是你囿于习惯,不肯仔细去想罢了。开头你说你好象看着妈妈溺水却没有施以援手,正是因为你下意识的知道你有能力扭转你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啊。”
  林之若兴奋的道:“天一亮我就给爸爸打电话。我要和他长谈一次。”她在狭小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转向孟繁星:“孟繁星,初三开学那天撞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温和沉静,却有着敏锐目光的男孩,有一天会对我非常重要,但是我想不到会如此重要,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你怎么能看的这么清楚呢?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么?”
  孟繁星垂下目光,没有回答。怎么能说:“那是因为我想要进入你的世界,却被拒之门外,从而处在和你妈妈相似的位置上,有着相似的感受啊。而且,我已经观察你那么久,研究你那么久,熟悉你,已经胜过我自己的掌纹。”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房间。然而这一次,示波器滴滴答答的节奏,却仿佛来自天国的音乐,明快,轻捷,承载着甜蜜的期待和幸福的渴盼。
  有佳人兮思无瑕
  回到学校,孟繁星找了个机会问询江蓝的情况,林之若微笑着向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又悄悄道:“这个寒假我不去滨洲了,我要陪着妈妈。”
  无端端的,孟繁星满心欢喜,似乎连窗外懒洋洋的深冬的太阳,都分外明媚起来。
  然而,当寒假来临,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欢喜得早了一点。林之若果然没有去滨州,也果然陪着她妈妈,只是地点并不是在江城,而是去了上海。
  滨州至少还在本省,这下好,干脆走出了千里之外。孟繁星没有兴致去赴程辉再去滑雪的邀请,留在家里,百无聊赖的翻着书本。
  偶然看到一本舒婷诗集,孟繁星略略失神,眼前又浮现起那个明媚的下午,林之若在语文课上朗诵舒婷“致橡树”的样子,耳边回荡起她低沉悦耳,抑扬顿挫的声音: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这些远远算不上缠绵的诗句,从林之若的口中吐出,却听得孟繁星心魄摇动,情难自已。
  课后,程辉故意捏着嗓子,在林之若身旁高声吟诵:“我如果爱你,就要像攀援的凌霄花,紧紧的缠住你的身体;我如果爱你,就要像痴情的鸟儿,每天为你演唱同一首歌曲……”
  林之若果然被吸引,回身道:“舒婷是我最喜欢的当代诗人,拜托你不要糟蹋她了。”
  程辉作鄙夷状:“竖子不足与谋!口味这么低下,喜欢这些唧唧歪歪的女诗人,整天情啊爱啊,目光短浅,幼稚低级。”
  林之若微笑:“那么男诗人都目光远大,成熟高级了?请试举一例。”
  程辉高吟:“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并附上铿锵有力的点评:“这才是一个真正诗人沉重的反思。剥去社会温情脉脉的面纱,揭露现实赤裸裸的虚伪。”
  林之若反驳:“这两句话,只是诗人反思人生社会的过程,不是结果。诗人自己就是矛盾的,”她引用北岛的另一首诗来佐证:“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不待程辉搜肠刮肚设辞反击,林之若乘胜追击,趁热打铁:“见到卑鄙就否定高尚,见到破灭就否定理想,那是不成熟的表现。真正的成熟,是否定之否定,是看山还是山,是绚烂归于平淡,是明白在生命和文明的终极高度上,‘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男诗人们喜欢痛苦反思,否定一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虽然有其价值,但有几个反思明白了?看看他们自杀的频率,与人于己于社会民生究竟有何利益?女诗人们描写感情与自然,至少带给人们美的享受,鼓励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他们之中固然有的是出于幼稚,但更有人是因为真正的成熟,是理解之上的选择,痛苦之后的平静。”
  程辉终于逮住机会:“原谅我智力有限,不能理解你的哲学论述。请举例说明你所谓的‘理解之上的选择,痛苦之后的平静’ 。”
  林之如不假思索,张口道:“山花千万朵,游子不知归。月在青天水在瓶,人间有味是清欢,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停,停!”程辉抗议:“这些都是男诗人写的啊。”
  林之若微笑:“局限于男女之见,正是你不够成熟的表现。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法非男非女,道在乾坤之前,天堂不论夫妻,科学没有国界,真理乃无二之法,何况性别乎?”
  程辉恨恨地道:“一口气说这么一长套,小心氧气不够,憋死你。”
  林之若大笑:“为了将就你的程度,我用舒婷来答复北岛。听着,”她抽起孟繁星放在桌上的舒婷诗集,翻到中间一页,高声朗诵: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失却,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卑鄙,都可以实现欲望;
  不是一切高尚,都将会变成凄凉。
  ……
  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 ”
  程辉没有意识到林之若擅自加了两句,又篡改了诗句的前后次序,听到这样浑然天成琅琅上口的反驳,垂头丧气,举手投降。
  看来单就斗嘴而言,林之若终究还是略胜一筹。孟繁星把玩着书,想起程辉把它从林之若手中夺过来扔回给自己时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微笑。
  他随手翻开,突然怔住了,只见本来空白的扉页上,不知谁用铅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梳马尾巴的女孩坐在窗前,凝望着窗外。她的视线之内,一个男孩手插着兜,在江水边散步,侧影竟然和自己颇为神似。风吹动他的衣角,江边数茎芦苇,天上几缕微云,淡淡勾勒,却极为传神。
  空白处题着一首小诗: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
  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
  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是舒婷的“思念”。
  孟繁星凝神回想,自从自己上次看过,这本书曾经借给过几个人,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