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节
作者:无边的寒冷      更新:2021-02-21 07:02      字数:5336
  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弹劾后的流程他也很清楚,严嵩的诬告、锦衣卫的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如果运气好,可能还有行刑人的大刀。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
  根本不用指望什么九死一生,只有十死无生。
  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说来这种行为有着很多称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飞蛾扑火等等,而在西方人的眼中,这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逻辑的行为。
  而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中,这种行为有着一个恰如其当的名称: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深信,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
  '863'
  勇往直前
  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
  他拿起了笔,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
  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当杨继盛将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当,递送内阁转交西苑之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转变,昔日那个放牛的贫农子弟,历经几十年的风雨,终将成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这封上疏后不久,消息灵通的严嵩便从皇帝的侍从那里得知了奏疏的内容。
  面对这个从五品小官义正言辞的控诉,严嵩害怕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虽然是皇帝的宠臣,却依然害怕这个来自最底层的无畏的声音。
  而且根据多年的从政经验,他迅速作出了判断——这人是来玩命的。
  但就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独眼龙军师严世蕃又出场了,听完那慌不择言的讲述后,他却只是镇定地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给我看。”
  仔细阅览之后,严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诉自己那慌张的父亲,不用害怕,其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几乎就在严嵩知晓奏疏内容的同时,徐阶也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十六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想在保住脑袋,混碗饭吃,就得时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动态。
  徐阶惊叹于杨继盛的勇气,他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的学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军突起,去挑战那个他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敬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做了连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危险已向自己逼近。
  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而在那年头,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杨继盛上书,他虽然并不知情,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目前政局敌强我弱,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此时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
  徐阶坐卧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这封奏疏的末尾,杨继盛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真糊涂也好,假聪明也罢,这句关键的话最终挽救了徐阶,保存了他的实力。
  政坛的地震看似已经不可避免,严嵩惊慌失措,徐阶忐忑不安,而杨继盛却只是镇定自若,静候处理。
  '864'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件事情中,最为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人——高拱。
  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高拱都是以礼相待,所以这件事对高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开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话时,顿如五雷轰顶,马上抄起文书去找徐阶。
  他所看到的那句话,正是严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着面无人色,气喘吁吁的高拱,徐阶十分纳闷,然而当他顺着高拱的指向,仔细研读那句话时,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句让严世蕃笑颜逐开,让高拱吓破胆的话是这样写的——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
  徐阶的脸白了,他很清楚,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很容易被理解为裕王指使杨继盛,借攻击严嵩之名逼宫犯上,若被严党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高拱之所以跑来找徐阶,原因在于他认为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上书必定是徐阶指使,准备借此和严党决战。
  而徐阶敢于摊牌,必然有着全盘计划,但无论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给兄弟划个道出来,让我早有准备,免得无故遭殃。
  然而徐阶诚恳地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后着。
  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来,裕王和严党的关系并不好,而皇帝宁可信任他身边的道士,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以严世蕃的智商,绝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看着团团乱转的高拱,徐阶也是焦急万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钧一发,面对几近绝望的高拱,徐阶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后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听天由命吧。”
  徐阶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时的严世蕃确实正打着裕王的主意,准备一箭双雕,借刀杀人。在他的指点下,严嵩把祸水引向了二王。
  这个话题彻底触痛了嘉靖的神经,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狱质问杨继盛(此时已经下狱):与二王有何种关系,为何要引出二王?
  杨继盛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大声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
  听到答案的嘉靖这才松了口气,但危机还远未结束,因为严世蕃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主动配合。事实上,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865'
  严世蕃深知;虽然朝中严党势力庞大;但要想除掉杨继盛,拉裕王下水,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而对于那个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盘打得确实不错,可惜他的对手是徐阶。
  据说在象棋中,能看到后两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后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师水平,而在政治这种特殊的游戏中,徐阶是当之无愧的特级大师。他不但算出了严世蕃的企图,还算准了他的预定目标。
  于是在严世蕃动手之前,他抢先一步,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人——陆炳。
  杨继盛和裕王的命运,就握在陆炳的手中。因为这位仁兄不但是特务头子,还是詔狱的监狱长,在监狱里做点手脚,搞份假口供,然后派出个把锦衣卫,深更半夜栽赃一下裕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陆炳是严党的同盟,无论如何,他没有拒绝严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阶依然登门拜访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陆炳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没有别的方法。
  面对陆炳这样的老江湖,讲客套或是谈交情,无异于是自取其辱,徐阶开门见山:
  “此事不宜牵涉过广,望三思而行。”
  陆炳看着徐阶,沉默不语。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愿表态,也不能表态。
  反正已经说了,徐阶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
  听到这句话,陆炳终于开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为。”
  意思是,这件事情已经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这是句实话,徐阶也只能叹气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陆炳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徐阶走了,严世蕃来了。
  当然,他的来意和徐阶完全相反——把杨继盛整死,顺带梢上裕王。
  陆炳热情地接待了他,还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严世蕃满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料。
  此后严嵩父子天天在家里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炳那边却毫无动静。
  严世蕃没有再去找过陆炳,作为官场老手,他很清楚对方的这种态度所代表的意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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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链离去时的背影,是陆炳永远无法忘怀的,所以在关键的时刻,他作出了这个关键的抉择。
  他虽然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却依然坚守着仅存的良知。
  外面大风大浪,斗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他镇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在陆炳的授意下,诏狱的看守并没有难为杨继盛,但严嵩的能量却并不是陆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杨继盛就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说来,如果是所谓“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脱层皮,极为痛苦。
  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杨继盛再次表现了他的无畏与勇气:
  “我杨椒山(杨继盛号椒山)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
  杨继盛没钱买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财雄势大的严嵩,一般说来是必死无疑了。
  可让人惊叹的是,杨继盛挨了一百杖,虽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竟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除了他身体好外,估计也有某些场外因素——行刑者是锦衣卫。
  不过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杨继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条命,等待着他的不是救护车或高干病房,只有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诏狱。
  然而正是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杨继盛干出了一件耸人听闻、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
  虽说是硬汉,毕竟不是铁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昏迷的杨继盛被拖回了牢房,没有人给他包扎,在蝇虫滋生,肮脏阴冷的空气中,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
  在那个深夜,杨继盛被腿上的剧痛唤醒,借着微光,他看见了自己的残腿和碎肉,却并没有大声呻吟叫喊,只是叫来了一个看守:
  “这里太暗,请帮我点一盏灯借光。”
  这是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看守答应了,他点亮一盏灯,靠近了杨继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这位看守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
  他没有麻药,也不用铁环,更没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不停地刮着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个深夜,那枯燥的摩擦声始终回映着在阴森的监房里,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以伦比的勇敢与刚强。
  '867'
  在昏暗的灯光下,杨继盛独立完成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肯定)的手术,当年关老爷刮骨疗毒(真假还不一定),也还有个医生(特级医师华佗),用的是专用手术刀,旁边一大群人围着,陪他下棋解闷。
  相比而言,杨继盛先生的手术是自助式的,没有手术灯,没有宽敞的营房,陪伴他的只有苍蝇蚊子,他没有消毒的手术刀,只有往日吃饭用的碎碗片。
  杨继盛继续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经刮得差不多了,骨头露了出来,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
  掌灯的看守快要崩溃了,看着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他提着油灯,面对这个镇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
  于是他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