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1 06:33      字数:5218
  “妈,我走了。”看妈妈不开门,思嘉垂着脑袋说。
  “走吧,快走吧!”杜妈妈的鼻音从屋里传来,闷闷的。
  气氛有些伤感了。或许为了避讳什么,江帆催促思嘉赶紧走人。尽管内心万分不舍,但她终于还是噙着泪,被迎亲队伍半推半拉出家门。走出楼道时,不知何时,天竟然下起了急雨。思嘉的银缎面高跟鞋一脚踩进水洼中,溅到婚纱上星星点点水渍。“小心!”我心中一惊,赶紧蹲下去拿手帕帮她擦。按照风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樱桃,你说婚礼当天的雨代表什么?”突然,她没头没脑地低声问我。
  “什么?”
  “听说,雨,代表新娘的眼泪。”站在如丝的细雨中,她手捧鲜花,仰望雾霭沉沉的天空。
  “呸!净瞎说!你怎么不说滋润你们的爱情之花呢?”我低声嗔怪,扶着她冰冷的手臂,把她小心翼翼送入婚车。
  新娘新郎的婚车缓缓开走后,我坐进第二辆专供伴娘伴郎的卡迪拉克。在拉开车门那一瞬间,一个人影“倏”地从我脑后溜走。
  我急忙扭头,迎亲人群依然在喜气洋洋笑着,波澜不惊。
  婚礼现场安排在友谊宾馆的友谊宫。这是一个中国庭院式的宾馆,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林木森森,特别适合像江帆这样的学者型婚礼,有种内敛的奢华。
  然而,毕竟是婚庆公司包办,内容上还是落了俗套。红地毯、红绢花、香槟美酒、大蛋糕,尤其当婚礼进行曲轰然奏响,新娘新郎携手慢慢走向红彤彤的舞台,然后被司仪在大庭广众下“捉弄”时,我突然觉得十分无聊。看暂时没事可做,我偷偷溜出去透气。
  雨还在下,撑着一把伞,我沿友谊宫踯躅。楼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尽,远远地,几枚红灯笼般的柿子诱人地挂在高高的枝头。
  我信步走去。刚走到树底下,差点惊叫起来。一个细细瘦瘦的人影,如同一条蟒蛇,紧紧缠住一根树枝,伸着脖子朝窗户里的婚礼望去。
  “那谁!看什么看!”我捂住心口,厉声问。
  树上的人影低下头冲我微笑,黧黑的面孔、洁白的牙齿,饱满的额头……
  如同见鬼一般,我周身的血液凝固了。瞬间反应过来之后,我一跃而起,尖叫着扑上去:“小武!”
  “嘘——”他将手指竖在嘴唇上,抱着树枝,“哧溜”一下滑下来。
  “小武?真的是你?”我抱住他的胳膊,快乐得直蹦。几个月没见,他更加瘦骨伶仃了,蓬首垢面,落魄得像外地民工。
  “我以为你走了呢!你竟然在北京?你那天没走吗?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联系我们——”我连珠炮地问。
  “樱桃,我没走。我那天上了火车后又下来了,我现在在中关村。没法联系你们,是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慢慢回答,嘴角尽管微笑着,但语气却是沉重的,历尽沧桑似的。
  “那你今天——”
  “是的。听说思嘉今天结婚,我专门来看她。”
  “听谁说的?”
  “呵呵,在这个年代,真正有心打听一个人的状况,并不是件难事。”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我随口说,说完赶紧捂住嘴巴。的确,这真是一句大笑话。
  小武宽容地笑笑:“我远远看看就行,看看就满足了。”
  看着小武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一团莫名的怒火:“你等着,我去把思嘉叫出来!”
  “别!千万别!”他一把拉住我,紧张兮兮,“千万别告诉她我来过。”
  “为什么?”
  “还是别打搅她吧!”他长长地叹气,“只要她幸福,其他的,都不要再提了。”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苦笑:“樱桃,我也该走了。”
  “别——”我赶紧拉住他,鼻子一下子酸了。
  “呵呵,真的该走了。再不走,估计就走不了了。”他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揉揉我的脑袋,“以后多费心照顾思嘉啊!”
  我愣愣望着他,眼泪,不可自抑地涌出来。
  他倒退着走路,嬉皮笑脸冲我扮出各种鬼脸:“好孩子,不许哭!”
  “小武——”我再也忍不住,拼命朝他跑去。
  “保重,保重!”他用力挥手,然后,一扭身,拔腿就跑。他跑得像兔子般快,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我气喘吁吁地追。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倾盆大雨中,我踉踉跄跄地,如同一团泥浆,捂着脸软绵绵地蹲下去……
  26
  举行婚礼的第二周,江帆便休了一个长长的婚假,偕爱妻去马尔代夫度假。我没有把小武的事情告诉思嘉,正如小武所言,“还是不要打搅她吧”。不过我也坚信,处于新婚燕尔中的幸福人儿,任何事情估计也打搅不了她。
  听说小武依然在北京,加贝一下子来了兴趣。不顾心力交瘁,每天辗转好几趟公共汽车到中关村晃悠,试图在茫茫人海中碰到小武。当然,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做法完全是痴心妄想,一连四五天无功而返后,他彻底放弃了希望。
  我想,人都是有自尊的,不愿意将伤疤示人。在这半年内,小武肯定被现实敲打得遍体鳞伤,所以才会用“逃”的方式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至于加贝,一直被所谓的“成功人士”包围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同病人,当然想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同病相怜”的机会。毕竟,两只狗共同舔吮伤口会比一只狗独自舔吮安慰许多。但是,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找到,看到他每天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闲坐在家中,我觉得他真是孤独极了。
  临近春节,找到工作的希望更加渺茫。无尽头的失业让加贝更加脆弱、紧张、多疑。或许是苦闷无聊,他每天越来越多地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一到快下班时间便紧张兮兮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加班云云;偶尔有男同事打电话找我,他便如兔子般警觉敏感;对于我正常的社交,尽管他不干涉,但总是一副落寞沮丧的神情,让我的良心陷入深深的罪恶与自责中。
  自从“麦乐迪”事件后,我们俩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爱情。人们常说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其实爱情更需如此。尤其是特殊时期的爱情,脆弱得如同风雨中最细嫩的那株苗儿。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尽可能多地推却社交活动;对于他的身体,亦懂得尽量用最温和的态度安慰、鼓励他。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完元旦,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多,每个人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加班也越来越多,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即便半夜三更,地球那边的电话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你从热被窝里拎起来问训。
  在工作与生活的双重压力下,我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对于他水母般的依赖,我可怜又可恨。尽管已经如履薄冰,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我们之间逐日爆发并愈演愈烈了。每次战争的程序都如出一辙地相似:先是捕风捉影,然后是讽刺、冷言冷语;接着是相互指责、埋怨;最后升级到谩骂、诅咒;当然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在泪水与自责中两人抱头痛哭,拼命道歉,重归于好,然后赌咒发誓表明心迹。
  几场硝烟弥漫过后,我们都有些累了,也倦了。想到漫漫的人生路,我突然觉得前途一片渺茫,而“不离不弃”那四个字竟然如同蜀道——“难于上青天”。
  进入腊月,天气越来越阴冷了。北京的冬天,雪花比琵琶女还羞怯。尽管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但雪花还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没有雪的冬天,寒冷、无聊、乏味、漫长,令人憋闷得想四处吵架。
  一个阴恻恻的周五,玫姆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和加贝去“心湖”吃晚饭。问她原因,她死也不说,只一再要求我们务必到场。
  快下班时,我告诉加贝,让他不要做晚饭,直接去后海等我。加贝已经在家里准备好饭菜,颇有些不情愿:“可我刚刚把鱼剖好。”
  “剖好又怎么样?明天再做呗。”我很不以为然。
  “明天就不新鲜了。”
  我皱起眉头:“至于吗?就这点破事!随它吧。”
  “樱桃,我不太想去。”他坦白。
  “加贝,别这么自闭。”我耐着性子劝他,“再说,玫姆又不是外人。”
  “不是自闭,是真不想去。酒吧太闹腾了,我现在精神特别紧张,一进去,脑子会疼。”
  “算了吧,别找客观原因了。精神是强打出来的,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对你有好处。”
  “可我,真是没有兴趣——”
  “贺加贝,你对什么有兴趣啊?”我微薄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忍不住对着话筒低声斥责,“我看你就对无所事事闲坐在屋里有兴趣;就对懒懒散散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有兴趣;就对白天睡觉晚上失眠有兴趣!就对做个家庭妇男有兴趣!别忘了,你是一个男人啊!”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回声。我知道,我一定又把他伤害了。但话既说出了口,要收回已经很难了。静静僵持半天,我气势汹汹地冲他下达最后通牒:“反正我是会去,至于你,爱去不去!”说完,用力挂断电话。
  工位那边,海伦冲我意味深长地笑。尽管没有告诉她加贝的失业,但聪明如她,早从我们的电话中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笑什么笑?”我冲她翻翻白眼。
  “笑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啊。”她长长叹气,故作深沉。
  “我可笑吗?”
  她笑而不答,伸手将一面镜子递过来。对着镜子,我看到自己眉头紧锁、毛孔粗大、面红耳赤,还有数颗醒目的火疙瘩,杀气腾腾地布满鼻翼四周。
  我“砰”地一声把镜子反扣到桌上,用力捂住脸。若不是在办公室,真想把这面镜子摔烂。
  “女人,何苦自己为难自己?”海伦幽幽对我说,美丽的眼中满是怜悯。
  下了班,我挤上密不透风的公共汽车,忍受着肉搏、恶臭、颠簸、堵车,好不容易辗转到后海。尽管是冬天,后海依旧花团锦簇、车水马龙。天还没有黑透,醉生梦死的颓废景色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在攒动的人头中,我伸着脖子找加贝。大致浏览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影子。正在奇怪呢,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正独自倚着湖边的栏杆,静静眺望面前绿幽幽的湖水。我悄悄走上去,果然是加贝。天很冷,但他只穿了一件套头毛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脑袋上随随便便罩了顶帆布球帽。才几个月功夫,他似乎瘦了很多,衣服空落落的,令人心疼。
  “在想什么呢?”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略略吃了一惊,一看是我,笑道:“呵,吓我一跳。”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怎么敢不来?”他说着,从脚边的纸袋里拿出一件长羽绒服,帮我披到身上。
  我顺从地配合他穿上衣服。心,被他这种点滴之间的关怀感动得暖暖的。穿好衣服,我把冰手塞进他口袋里,边走边问:“你为什么不敢不来?怕我吗?”
  “嘿嘿,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这么听话?”
  “男人听话是因为爱。如果是因为怕,那么这个男人也该离开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心头一动,不知为何,竟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我紧紧拽住他的胳膊,朝他身边挨了挨。
  28
  刚一走近“心湖”,我们便看到木头门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停业。
  “啊?停业?”我吓了一大跳,甩开加贝的手,三步并二步闯进门。玫姆正笑盈盈地捧着一坛酒从吧台里走出,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笑道:“你怎么了,被老虎追了吗?”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紧张兮兮地问:“玫姆,‘心湖’停业了?为什么啊?!”
  “没有啊。”
  “那你门口写着‘停业’两字?”
  玫姆哈哈大笑:“不是停业,是今天暂时不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