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冬冬      更新:2021-02-21 06:18      字数:4902
  在他眼里,花错也好、凤仙也好、无命也好,统统是唱戏的角儿,只可惜演技太差,徒惹笑话!
  花错那双利眼扫过十三,懒洋洋地拍拍凤仙的香肩,转移个话题:“十三,听说最近你身边有个从南方过来的一个粉头儿?”
  “那样的女人到处都有。”十三说这话时,看也不看凤仙,但凤仙却最终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她一直忍着不去看,但说到底,女人对自己第一个男人,始终是很难遗忘的。
  “那个粉头儿很聪明,我打算把她送给'福禄寿'的丁老大,你觉得呢?”花老爷子森森地道,他的眼没笑,脸上却布满笑纹。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画着寻常人难以捉摸的内幕。
  但十三不是寻常人,他已经明白。
  “原来她早是老爷子的人。”
  “不、她本就是我打算给你的!不过,她现在另有用途了,你若喜欢,干爹我会给你更漂亮的丫头!”
  “'福禄寿'的丁老大一直在和南方的'铜钱串'接触。”十三避重就轻,说出他最近掌握到的线索。帮会本就是如此,当你以为他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其实说不定他们是在谈论生意。
  “不错。我也听说了,他们在凤鸣城里开了个赌场,场面还真的大得很呢!”花错微笑着,笑容依旧森然,冷冷的没有笑意。
  '福禄寿'一直仰'折枝堂'的鼻息过日子,如今想偷偷摸摸另起炉灶,当然说不过去!
  “需要我去吗?”十三道,'折枝堂'在凤鸣城里的堂口虽不大,但至少有花无是坐镇。
  “暂时还轮不到你出马!所以我要你把你那个粉头儿送给丁老大,明白了吧?”花错点起烟,从天竺来的“鸟土”开始散发出一股甜蜜的异香。
  “明白了,我会把她洗得干干净净,像个雏儿一样八台大轿地送到'福禄寿'去。”露出一口白牙,十三突然笑得像头狼!只有无命看到,他背过去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不懂这个男人。一方面他恨他恨得入骨,一方面,他又对他爹爹忠心得一丝不苟!就像在春风得意楼时,他为他出头时说的那句话一样——他的存在,就预示着'折枝堂'的威信!到头来,他再聪明,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的脾气,已经被十三磨砺得不成形状。
  当十三离开的时候,他也准备离开了。爹爹叫他来暖阁,几乎只是为了要他听他和十三的对话。
  他一句也不想听。
  “无命。”花错突然叫住他。
  “什么事?”
  “记得和罗家小姐见面。”花错难得地一再提醒。
  “知道了。”
  “你可怨恨我?”花错突然道。这句话说来突兀,让他那矍铄的精神突然显得苍老十岁。
  “为何怨恨?”无命淡淡道。
  “你身体并不好,为父却总害你总为这些琐事烦恼,心头不安。”
  微微颤抖的声音,让无命坚硬的内心微微摇晃。看着这老人,他恍惚想起,这个搂着凤仙的男人,事实上是他唯一的父亲。十三有资格怨恨,他没有。
  “没有怨恨,孩儿只盼望哥哥能早日继承爹爹的基业。”他摇摇头,真的不怨恨。即使是对凤仙,他也不恨。凤仙只是现实,她寻找到比十三更可靠的后山,未尝不是她自己的希望。
  “无是就算了,能力是有的,可惜太莽撞、招摇!至于目前堂里的其他人,不提也罢!”摆摆手,褪下适才的精明强干,花错一瞬间仿佛苍老得不成样子。
  “我退下了。”默默地离去,无命再也不敢回头看。
  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刚才,看着爹爹和十三在一起时,那感觉更是尖锐得可怕!爹爹真的在衰老,时间无情地腐蚀着他的心和身体;而十三却正当壮年,他的身体、他的心,都处在最颠峰、最鼎盛的时期——他凭什么愿意忠诚?
  难道被爹爹那样陷害、设计,接受了那样的耻辱,还不够他仇恨的吗?
  他的忠心从何而来?
  他不知道……
  他害怕知道……
  像躲避瘟疫般逃离暖阁,无命感到自己脚步踉跄。一路上不知碰到多少下人问安,他支离破碎地应付着,只想逃回房去。
  他已经很累。他的身体终究是单薄的,野心永远不会掌握在病弱的人手中,只有身体与意志都同样坚强的人,才甘愿为看不见的名利汲汲营营!
  他想忽略内心不祥的预感!他想装作不知道!最好,什么也不知道!
  路过院中的梅园,他微微喘息着扶住廊柱,看着满园萧瑟,洁白的霜花像开在心里。那些光秃秃的枝头上堆积着严寒的风雪,零落的花朵依旧倔强,逞强般地硬要开放!
  就像自己。
  明明没有那么坚强,却偏偏只能故作坚强!明明没有那么能干,却只能装模做样地把自己武装得无所不能!也许十三正是看透他这点,所以总是冷冷地讥笑。因为他永远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凭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把他看作逞能的傻瓜!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因为他看到那个把他看作傻瓜的男人,正蹲在一株老梅下,不知在拨弄着什么——原本以为,他早该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才是。
  默默地走过去,不由自主。
  “在看什么?”轻声问着,生怕打搅他与泥土的‘交谈’。在无命看来,十三面前什么也没有,霜冻的土地坚硬而冰冷,散发着苍白的味道。
  他默默地看了无命一眼,继续用小木棍拨弄梅树下的土壤。
  “去年,在这个地方,开过一丛花。”他淡淡地说着,意外平静地回答。
  有么?梅园一直有人打理,梅树下即使开了花,也会被当作野草除掉。
  无命不吭声,悄悄蹲下身。洁白的皮裘沾上尘埃,他视而不见。
  只要能呼吸他身边的气息,哪怕是严寒的冷风也好。
  “你想为那些花松土吗?”他恍然大悟。
  “怎么可能?!”十三突然发笑,声音短促低沉,很像他刚才嘲弄凤仙时发出的笑声!“那不过是野草,即使没有人为它松土,它也可以长得很好!”他冷冷地看着他,用木棍敲了敲凹凸不平的树干道:“家花总是开得比较鲜艳,不过却永远没有野花那么香!因为野花不需要别人伺候,自己也可以开得很好!”
  将小木棍轻佻地一丢,他懒洋洋地舒展身躯,似乎准备离开。
  他的话,让无命的眼眶突然红肿!就像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纵然再灰心丧气,依然忍受不住一再被提醒自己的刑期!
  “是么?!所以,你也总是比较喜欢野的东西是吧?!”他突然狂怒,就像积压太久的岩浆终究需要喷发!颤抖的声音凋零在风中,萧萧的掠过。
  野的东西,世上的确很多!有野花、野果、野兽……当然也有野女人!
  “当然!”十三欣然微笑。这是一个珍稀的笑容,因为他以前的笑,总不是很纯良!这个笑倒是很轻快,没有一点恶意——
  “因为我也是野孩子,凑在一起才比较相配!”
  他从不忌讳自己的出身,他甚至以自己的野性为荣!他就像一个永远不服驯养的野生动物,对待他的饲主,既不知感激、也没有忠诚!看着他的背影,无命突然感到脸颊冰凉……
  兽童【8】 身前身后
  清晨的声音逐渐从远处传来,仿佛越来越近,仔细辨听,几乎可以分辨出那是何种营生制造出来的响动。
  首先是车轮的轱辘声,那应该是菜贩子张老头的车队进城来了;其次是吱嘎吱嘎的声音,街道上的店家已经开始打开大门迎接顾客;更远的地方,传来叮叮的声响,城南的打铁铺已经在做生意;而最近的地段,小贩的吆喝声越来越清晰……
  夜晚已经过去,一水城又苏醒过来,热热闹闹地迎接着新的一天,充满了生命的脉动与活力。
  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死气沉沉。呼吸依旧还属于夜晚,他的巢穴还来不及转醒,转头看向身侧,年轻的女孩依旧呼呼大睡,紧闭的窗户早把外界的纷繁芜杂隔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的六感一向灵敏,尤其是听觉和嗅觉。即使把房间隔绝,他依旧可以嗅到一个世界活过来时散发出的香味——那是'秦楼'脚下的小面点铺子传来的气息,鸡丝馄饨和南瓜圆子在热锅里蒸腾的味道。
  不用侧耳倾听,他就可以判断出下面那些嘈杂声,哪些是过路人咀嚼的响动,哪些是面点老板的汤瓢在铁锅里舀汤水的声音——
  他一直对这些声音又爱又恨。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像现在这样光着身子,伏在温暖的床上,用灵觉去感受这一切,的确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这些声音可以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但他也实在痛恨这样的声响,因为这繁华活络的一切,总是离他很远,总是让他羡慕得眼睛发红,总是离他想象中的美好差了些距离。
  所以他宁愿听,也不想去看。看到了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他的心情,只会变得很坏。
  修长的四肢在锦被下舒展了片刻,被子里的少女咕哝着睁开半只眼睛。倦意写在她疲惫的脸颊上,只有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她的美丽才是完整的。这个地方的女孩都不习惯面对阳光,青楼,本来就只适合夜晚,而她们的美丽,也只适合在没有光线的地方绽放。
  她好奇地瞄了男子一眼,装聋作哑地作势要缠过来。丰满的大腿搔弄着被子里那双修长坚实的腿,半晌过后,她无言地放弃。
  当一个男人不需要异性的温暖时,无论怎样勾缠,不需要的始终不会需要。她放心地闭上疲惫的眼,再次沉睡。
  她睡了,呼吸缠绵着幽暗的气息,而她身旁的人,却又失去了睡意,懒散地躬起腰身,悠然地滑下床去。
  一件件地,把地上的衣物拾起来,再一件件穿上,华丽而精悍的躯体逐渐被漆黑的丝绸所掩盖。比丝绸更黑的,是男人的眼睛,在没有光亮的房间,这唯一反光的物质流动着幽深的水泽,折射着透过窗隙进来的阳光,像描金一般勾勒出那张清秀深邃的轮廓。
  他默默地离开,就像他默默地醒来。悄然的步伐,有若踩在棉絮上一样轻盈,床上的女子依旧沉睡,只是房里,独剩下她一人。
  他始终要回到这个活络的世界里去。因为他会口渴、也会饥饿。在他还没有能力承受自己生命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了解到饥饿是怎样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
  那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强烈的信号!
  他太了解那种恐惧,胃里空荡荡的时候,浑身上下饥渴的细胞,几乎要把全身骨血都消化吞噬进去!手上没有力量,心里就会不安。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冷得可怕的年头,破庙里的老乞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还活着,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跑起来才不会那么冷!
  因为肚子饿,所以特别冷!冷得要死!
  所以他不停地跑、不敢停下地跑。
  然后有个像女孩子一样粉妆玉砌的小公子,坐在华丽的马车里,从他身旁经过。突然从马车里跳下来,跑过来问他——“你为什么要跑?”
  多么傻的问题?傻得令他恨不得咬他一口!把他那活生生、鲜嫩嫩、热乎乎的脸颊当作活下去的粮食!
  他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他想活下去吧?
  他的生命,就算会在那个冬天结束,他也依旧想活下去吧?
  只是当那孩子用他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他,虔诚地解开袍子送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暴跳如雷——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也许什么也没想吧!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男孩推开、压倒,不管是用拳头也好,还是其他的方法也好,他很想让他知道,不要用那种哀怜的眼睛看着他!
  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尤其不需要他的怜悯!
  所以,他挨打是应该的。在别人眼里,他践踏了那男孩的好意,还恩将仇报地把一身洁白的小公子推到雪地上!所以他活该被打得皮开肉绽!
  而在那一群殴打他的人当中,却只有一个人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他推倒那男孩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那个人知道,他看穿了他,他把他带走,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告诉他——“如果不想比现在过得更惨,就变强吧!强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像刚才那样对你!”
  那个人,是那小公子的父亲。
  这个人,跟小公子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