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1 06:00      字数: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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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忆了还能记起的每一次与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发现的事实惊呆了:几乎是每一次吵架过后,尹初石都会让她觉到她是错误的一方,接着是她真心地道歉。
  两个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错了,并且道歉,这似乎不是这个天下的道理。为什么总是我错了,怎么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错?!小乔想到这儿,所有的细胞刹那间活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间问题的症结。然后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伤害了。她马上又联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刚刚微弱下去的怒火。难道他的道理是上帝亲手给予的么?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爷一同给的,他也应尽快赶来,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因为她——小乔认为他错了。她觉得自己的骄傲甚至自尊统统让尹初石给弄坏了。在这场恋爱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将一无所有,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破坏她。尹初石别无选择,只有向她哀求原谅,他们才会有个未来,她才能讨回自己从前的自尊。
  但是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人理睬她。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尹初石家的电话,她想像一个真正的泼妇那样,在电话里大骂尹初石一通,操他妈,操他奶奶,什么话她都能骂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发抖。她觉得自己已经裸体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顾及脸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报复。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骂王一。她是这么决定的。
  电话铃一直响到最后的极限,然后自动挂断了:没有人接电话。小乔第一个涌入脑海的念头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着又被第二个念头否定了:他们正在一起Zuo爱,所以没兴趣接电话。
  小乔立刻跳了起来,周身的血液像通了电的小河,疯狂地流动着。她要马上去王一家,不开门就永远砸下去,直到他们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想杀人了。
  临出门之前,她站在鞋柜前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没有力量杀人,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门更严重更厉害的事,让尹初石后悔一辈子,不然她会爆炸的。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遗书。
  她相信尹初石对这样的恐吓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还爱她。除了爱以外还有良心和道义。她要他进门之后的时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光阴一样。她写着写着,流泪了。她从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但她并没有想到去死,她写好了遗书放到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决定去父母家小住几天。
  在人的一辈子里可能会有许多绝境,但并不是每个绝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和希望,就会活下去,尽管生活像保尔·柯察金认为的那样,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难。小乔来到大街上,将自己汇入下班的人流中时,对自己留在房间里的遗书感到一些悔意,她看着过往行人的面孔,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她发现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这表情打动了她,在心里突然放下了对尹初石的恨。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冷酷地对待尹初石,尹初石也是一个脸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这样的表情总是能深深地打动她。
  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决定先去尹初石的住处,她希望尹初石在,并能跟她好好谈谈。然后再毁掉那份遗书也来得及。她突然有种预感,尹初石不会先于她走进那房间的。
  当她敲尹初石临时住处的门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她回头发现是一位老人。他说:“不用敲了,没人。这小伙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我能知道。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我替他修了两回了。”
  “好几天没回来了?”老人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到了小乔的心里,她又强调地问了一遍。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要是回来了,我能不知道?”
  小乔的思维又钻进了一个窄小的胡同,她无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集中在王一身上。当她又坐出租车来到王一家门口时,精神又有些像临出家门时那样恍惚。她拼命敲王一的家门,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对面邻居打开了房门。邻居要小乔不要继续敲下去了,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在家,为什么敲起来没完啊!
  “他们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块走的么?”小乔迫不及待地问。
  “谁知道,我们又不是看守。”邻居说完不高兴地关上了门。
  小乔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她想,他们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在房间里睡觉,可是他们肯定在一起,也许旅行去了……
  小乔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时间。她觉得大街上的人像银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样,飘飘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里一片茫然,她甚至不能想一下去什么地方,好像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对她都一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压力,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样她会立刻飞向空中。
  在离小乔行走的街道500米远的另一条大街上,一辆小型卡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机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有些秃顶,这不禁使人怀疑司机是否是他真正的职业。他看上去像是文化人呢。后来他向警察解释,他要去机场送点货,因为要赶班机,所以速度稍快了点。他说他的确是司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了。
  他开车拐上这条大街时,心情不坏。这是条中间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树木,现在只有一些柏树还保持着绿色。他并没有太分散精力去看这些树,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离开这些树木,横穿马路。他没有因此减速,但保持着警觉。接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贴着快车道的路边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喜欢让一辆辆汽车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去中间的甬路?也许是因为生气他没有减速,但他鸣笛通知了这个行走者,后面总是有车的。
  他向前开着,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前面,也许是个疯子。这时他的汽车前部几乎接近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一阵风将这个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车上,他的脚触到刹车上时一切已经发生了。
  一切都晚了。
  他坐在驾驶室里,两分钟之内一动没动。他仍然搞不懂是什么力量让那个女人倒向他的汽车。十年前他开车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女人因为这次事故成了跛脚。他曾经为此感到难过。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是责任者。他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直到一个过路人把他从汽车里拉出来。
  “你他妈的是动物啊?这女的都快死了!”这个过路人扯着司机的衣领大声吼着。
  这时,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司机对赶来的警察平静地说:“我真倒霉,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找死。”
  “闲话少说,执照!”警察向司机伸出手。另一个警察也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记者证,他对同伴说:“电视台的,叫戴乔。”
  三十四
  一百个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个保持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午饭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晚饭正八经儿地做一次,大吃一顿。尹初石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在诸如这类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科学态度。她从来都是认真对待午饭,而不是晚饭。但自从小约搬来与她同住之后,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一退让:小约午饭只能在学校吃,路程太远。这位奶奶于是只好认真地做好每一顿晚饭。但她要求小约晚饭后与她一起散步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饭吃得过饱过多可能带来的弊处。小约也很高兴与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时候小约喜欢讲学校的事,奶奶笑眯眯地听着,遇到太现代太时髦的想法,奶奶有时会感慨地拍拍小约的肩头,说道:“世道真变了。”
  “世道不变,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约总爱这样“顶撞”奶奶一次,她知道这不会让奶奶不高兴。
  “你说得对,”奶奶说,“可是变来变去根本是离不开老祖宗的理儿。”
  “谁知道呐!”小约隐约觉得奶奶的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认这个道理,于是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把话题岔开。“昨天我还梦见汉克·布鲁斯和我在一条船上哪!”
  “谁是汉克·布斯?”奶奶说不全外国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约大叫道。
  “甘普又是谁?”
  “甘普就是阿甘呐!”
  “可他到底是谁啊?”奶奶着急地问。
  “他就是那个美国大傻瓜啊!”小约兴奋地大叫着。
  “这么说现在你们开始喜欢傻瓜了?”奶奶问。
  “傻人有傻福。”
  “这就对了,这就是老祖宗的理儿。”
  “奶奶,你绕荡我!”小约撒娇地推操着奶奶。
  ……
  奶奶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做晚饭。当晚饭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奶奶抬头看表。她想,最多还有十分钟,小约准能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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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一个小时过后,小约仍旧没回来。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电,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小约的学校。当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她看见许多补课的学生正从教学楼大门向校门这儿走来,悬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脸,努力分辨着它们。她并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视力,不时地喊两声小约的名字。总是随着她的喊声有人扭头张望,但都不是小约。
  人差不多走净了,收发室的老头熄灭了大门口的灯,校园顿时暗了下来,奶奶的心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艰难地走近收发室的窗口,她问老师还在么?老头儿告诉她,老师大部分走了,也许还有几个没出来。她说出了小约的年级班级,老头儿想了想,对她说:“等一会吧,兴许她没出来。”
  当收发室老头儿告诉小约奶奶,正向校门口走来的年轻女人就是小约的班主任时,她的心里又亮起几分希望的光。
  “我是尹约的奶奶,你好。”奶奶对老师说。
  “你好哇。”老师热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约怎么样?”老师又问。
  “小约没来上学么?”奶奶的心凉了。
  “好几天了,她说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奔丧去。”老师见奶奶没说话,也觉得事情不妙,“她还交给我一张假条。”
  奶奶缓缓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老师急忙去搀扶老人,奶奶这时哭出了声。
  老师扶着小约奶奶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王一,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打到尹初石报社,值班记者说好几天没看见尹初石了。奶奶问是不是出差了,对方说也许吧。
  “他没有传呼么?”老师问。
  “从前有。”奶奶终于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下这么紧急的关头,她只有依靠自己去对付一切,这对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认真地对儿子儿媳产生怨愤。
  “我还是回家等一等。”奶奶对老师说。
  “前几天她一直都回家了么?”老师问。
  “跟上学一样,早上背书包离开,晚上按时回来。”奶奶说完起身告辞。
  珍妮将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中医的同乡送到外办的门口,简单聊了几句告别时人们常说的话,便返回大厅。她在取邮件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敞着门但没人的值班室,走进去拿起了电话。
  “请问这是外办么?”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珍妮尽量将自己的汉语说清楚。
  “有一个叫王一的教汉语的女老师,她现在在么?”对方听出珍妮的外国口音,于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们出于下意识专对外国人说的那种汉语。
  “我认识王一老师,出事了么?”珍妮只听懂了王一的名字。
  “她的女儿丢了。”
  “丢了?”珍妮又强调一遍。
  “对,丢了,不见了。”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
  “麻烦你,如果看见王一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王一此时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