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874
  后来我尽力去想一些别的。我想忘掉这个电话。
  下午的阳光从窗棂上射进来,把我的小窝照得温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脸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种暖煦煦的感觉。我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阳的气息。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药香味,这么熟悉。它是我童年时候多次攀援过的那棵大李子树的气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银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桠中间,往下望着她雪白的头发。“外祖母!”我在心里呼唤着。无数的蜂蝶围绕着大李子树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离李子树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砖砌的水井。水井旁边,就是我们家的小茅屋。当春天深入时,常常是一场南风,洁白的花瓣就飘落下来。“下雪了,下雪了!”我欢呼着,在树下伸出手掌迎接这飘飘下落的花瓣。浓烈的药香味越来越浓,然后,消逝。它像往事一样一闪而过,小茅屋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了。只有大李子树永远屹立在原野上、记忆中。
  奇怪的时光隐藏了多少奥妙,一个人,应该是围绕大李子树那些蜂蝶当中的一只。他尽管饥渴地环绕,可总有一天还是要飞去……我一点点地长大了,背向着大李子树越走越远,可奇怪的是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如深夜,突然醒来;或白天静息中的某个瞬间,我的面前会一下飘过它那浓浓的药香味儿……
  极力回忆着。但愿这声叹息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想啊想啊,又记起了几年前的另一种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儿,是一个例外!是的,有一天电话铃响起来,拿起话筒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是谁?”我问了两遍,对方只是叹气,接着是压抑着的哈哈的笑声——原来是他,是一个小子在搞恶作剧。
  那家伙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从电话里冒出来,然后就像影子一样缠住了我。他突然之间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不知怎么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到了,接着就给我打来那个弄神弄鬼的电话。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一个初中同学如今也成了一个“人物”,成了最时髦的一种人,即所谓的“诗人”。天哪,当时我极力从脑海里搜寻,好不容易才记起一个名字——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使用这个笔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识,而且是初中同学!费力地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叫小焕的人长了一双斗鸡眼,当年一直被大家叫成“斗眼小焕”。
  就这样,我们在这座城市里见面了。见面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会员迷”,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协会,已经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二三十个协会。这家伙目空一切,臭味扑鼻,胆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后悔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当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讲了。我一时被他迷惑住了。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的长居之地也在那个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离他可太近了,于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腾我。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谁了。我发现这个家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类的一切卑劣。我曾经发誓:在我的后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远离“斗眼小焕”这一类人。我觉得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时我也发现,只要有了“斗眼小焕”,我就不可能斩断这个祸根。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他才好。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8)
  结果却是一次连一次地失算。斗眼小焕不断地到小茅屋里去缠我,我推托没时间,他就恨恨地大声说:
  “你这是在拒绝一个天才!你会后悔的!”
  我认定他有一些不可饶恕的毛病,可无论怎么下决心,后来还是没法彻底避开。他就像一只水蛭一样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时时让人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回城后觉得轻松和值得庆幸的,就是离开了那个平原,总算可以甩掉那个家伙了——可这会儿一个电话,又勾起了我极大的不安:天哪,可千万不要是斗眼小焕打来的……眼下这个家伙早已不写诗了,因为他几年前就说:“如今最最愚蠢的家伙才捣弄那玩艺儿呢。”他已经开始穿高级服装,抽名牌香烟,来来往往都乘飞机。他说:
  “我都是坐飞机,那家伙多快多来劲儿,噌的一下飞到你身旁,让你防不胜防。”
  我真的防不胜防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他正跟一个建筑商搅在一块儿,近来又参与倒卖什么珠宝。总之他现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只有这个时代才会产生的极其独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做坏事好事都无法预测,让人难料。有一天深夜一点,我刚刚进入梦乡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门,我不快而惊惧地披衣开门,一看却是斗眼小焕!他嘻嘻笑着站在那儿,还披了一件脏腻的蓝大衣。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但愿他永远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享受着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后来传达室的人来了,进门就交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信件,上面没有地址。
  “哪来的?”
  “是你原单位守门人交给我的,上面写了要面交给你。”
  我打开信一看,内文只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回呀。
  好大的一张信纸。多么怪异、荒诞、奇特。
  一连多少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进这座城市,很快就忙于应酬。这一次归来却是悄没声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踪……沉寂中,电话又一次响起。又是无人应答、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这越发让我不安。他(她)会是谁?我开始怀疑起来,至此,再不相信这会是斗眼小焕的恶作剧,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没有那样的恒念——干坏事也仍然需要一点恒心、一点坚持之力。
  到底是谁呢?
  3
  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回避它就是选择了沉睡和死亡——我们在这样的时刻难道非要谈论幽暗的故事不可吗?是的,那个浑茫黑暗的世界里同样温馨,同样平静,也同样具有永恒的意义。生命中的黑颜色像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它一刻也没有终止。但是我们仍然心有不甘,于是用双手捧起一束束光……“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记得那个冬天,你戴着一副小小的浅黄色手套,迎着我举起来,横在你我之间——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挥动不停的两只前爪……你那会儿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像个男孩一样。屋子里有点热,你把头巾解下来,解下来……你摇着头,注视着我。一幕幕划过脑际。像你这样的一对大眼睛也不允许回忆吗?
  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谁要保护自己的社稷,那么就牢牢抓住知识分子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个阶层吧,据说这个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搞婚外恋等等,总之也就是那么一套吧。不过我发现人们还是很容易滑入“低级的知识分子”、“小人物”一类。那大概是一个深渊。可是我也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而且一生下来就会颠倒黑白,瞒天过海。实际上爱只不过像泥土一样淳朴,像泥土一样孕育和滋生,茂长出绿色的植物,结出甜蜜的浆果和有毒的罂粟。就是罂粟也常常开出迷人的花朵,打扮这个世界。美丽的罂粟花有多少传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9)
  当我的目光一转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里就要泛起什么,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遥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的银亮亮的花朵,喷云吐雾般的巨大树冠。它笼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个人生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个怎样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亲和我。“父亲呢?”我刚刚懂事就问妈妈、问外祖母。我不知道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外祖母有时和母亲在一块抹着眼泪,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怀疑她们就是在谈论父亲。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看见他。不过由此而带来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与父亲的遭遇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逃进了大山里。
  当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没有父亲的小茅屋里,母亲和外祖母永远在忙碌着。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养活我和外祖母。现在我才知道,她们还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我们一家才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孤独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离我们很远,指指点点地谈论那个一直像梦一样萦绕、时不时地出现在心头的人:
  “小茅屋里的那个男人哪,听人说拉走的时候披枷戴锁哩。”
  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外祖母和母亲,她们一声不吭。我发现我的话给她们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谈论父亲了。可是这一切装在心里,像石头一样。再后来我长大了,可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接受我。妈妈不知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让我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我从此可以穿过杂树林子中的一条小路,每天背着一个花书包到学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们好像在问:他,小茅屋里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
  大概无论是现在和将来,谁也不需要我。我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音乐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来一束关切的目光,这让我感激不已。我们一家孤单单地住在林子里,我除了认识一两个猎人,认识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触别人,所以一触到陌生人的目光,难免要一阵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敢抬头看我的老师了。
  回到家里,我可以长时间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师的目光。由于出神,妈妈和外祖母有时候问话都听不见……大李子树下的砖井旁生出了一丛漂亮的金色*,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着露珠的一束,装到了硬纸筒里。
  我想把它送给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把那束*从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没有机会,没有交给她的机会。后来这束金黄色的*就在我的书包里干成了一球。它们给揉碎了。我掏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闻到了它的芬芳。老师走过来,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幸福极了。
  后来我重新折来一束*,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惊讶地站起来……我不知怎么把*拿了出来。
  后来她就常常让我到宿舍里去玩了。原来她的家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园艺场里工作……记得那是最混乱的日子,园艺场子弟小学也不安宁,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夜里她让我留下来做伴。那些夜晚,北风呼啸时,我就紧紧地依偎着她。有一天我醒来,发觉有什么东西洒在我的脸上,原来是她的泪水。原来她没睡,一直在看着我。我问: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50)
  “老师,你怎么啦?”
  她没说话,擦了擦眼睛。这个夜晚睡不着,我们说了很多话。她问起了父亲,我把头沉到了黑影里。
  “他在哪里?”
  “……在南面的大山里。”
  “大山里?”
  “他们要在那儿凿穿一座大山……”
  冬天过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过,大李子树下的金色*又开了。我带着第一束*赶到了学校,敲开了她的门。可开门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老师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我的老师原来是带着屈辱离开这片平原的。她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从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着什么——那正是一束若有若无的金黄色的*,站在原野上,四处张望。
  我很容易把一个温馨的姑娘当成了当年的老师,从中感受着一对特殊的目光。是的,这目光温暖了我的一生。
  4
  童年的心情与印象永生不灭。那时看过的一切都鲜亮逼真,比如我眼里的小茅房,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颜色是多么美丽,它的小木门、门槛上的纹路,都永远清晰地刻在了心里;我甚至记得茅屋后面一层结了硬壳的土,它上面的小蚁穴、蚂蚁们的忙碌……特别是那棵大李子树,它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