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877
  “反正这会儿闲了,你到园艺场去吧,去找她借回几本好书。”
  拐子四哥仍在催促我,这会儿没有一点儿打趣的意味。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3
  我当然想到园艺场、到她那里去。有时不是想,而是渴望。但奇怪的是,越是渴望,越是要一个人闷在这里。实际上与肖潇的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长久的愉悦。她的面容和神情令人无法回避也无法躲闪,她的声音会长时间地留在心上,使我稍稍不安起来……当年第一次见到肖潇,曾惊讶于她一个人远离家人生活在这里,并由此想到了人们常常忽略了的一种权利——自由择居。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环境,这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这在凡人和智者那里都同样不会是一件小事。居于此而不居于彼,这好像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其实不然。这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在一个人基本上丧失了这种选择的权利时,他会是一个幸福的人吗?又有谁为了捍卫这个基本的权利而抗争?我,我们许多人,都在苟活。我们活出了耐心和惰性,还收获了一种畸形的顽强。我们只好歌颂自己的悲剧,宣扬一种奇特的自豪感。
  择居真的只是换个地方居住而已?果真如此简单?好像每个人都在忽视这种选择的勇敢,非同寻常的勇敢。人的肉体匍匐于大地,人的心灵失去了自由。一个人追寻这自由,有时就要深深地埋藏起一个沉默,然后开始无声的拒绝……
  四哥掮着枪,踱着步子。这个夜晚他望着星空叹息:“我有时间还要给你讲讲东北哩,讲讲那个古怪地方。我告诉过你,我是在那儿出生的。他妈的,我把自己的年轻时候埋在那里了,值不值得?我算不清这个账哩。我越过越糊涂了。不过我一想起那段日子还是觉得挺有滋味儿。那时候我背着一支小枪,颠颠地跑来跑去,无忧无愁。我跟你讲过,我喜欢过一个比我大的姑娘。那时我十六七岁,就像肖明子一样,细细高高,浑身软软和和的。那些大一点儿的姑娘知道事情也多,她们给你好东西吃,抱你,把你当成她们自己的小弟弟什么的。她们扯着你的手去看电影,嗑瓜子的时候也忘不了你。她们剥出瓜子仁塞到你手里,其实你自己还不会剥吗?那是爱护你哩。她们身上有一种好气味,我很早就知道这是姑娘的气味。有一个姑娘偷着亲我,那会儿,嗯,可真不错!我还记得她们嘴里的那股青草味儿——告诉你吧宁伽,好姑娘身上都有一股青草味儿。等到这股青草味儿没了的时候,你可要远远躲开她了。”
  他的话让我忍俊不禁。这可算他的一个奇怪发现。我这样想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说下去:“我经历事情多了才慢慢长大。告诉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要长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他要长大,就得经受事情。我自己扔下的一段好日月就是在兵工厂那会儿。那时我有很多朋友,男的女的,很多;我有自己尊敬的首长,我为他背着枪……你想一想,首长一句夸奖会让我高兴半天,觉得什么都有了。这么规规矩矩火火爆爆的一大块日子,总算没有糟蹋过。可后来又怎么样?日子过得太快了,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就像抽了一袋烟一样,烟嘴从口中一拔,一股烟冒了就没了,嘴巴空空的……后来我就找了老婆,你知道男人最后还是得找老婆啊,那才是个牢靠东西。开始我挺犟,发誓不找她们,要一个人利利索索过下来。后来才知道不行,男人没有老婆麻烦大哩,比如说,半夜会心慌。男人要治心慌病,离了老婆不行。你想想,老婆会告诉你好多东西,会把自己经过的那些古怪事儿一样一样向你说出来。她为你缝袜子、钉扣子,一边拉着针钱,一边把什么都拖拖拉拉地讲出来。这就治好了你的心慌病。她跟你讲过的故事你千万要相信哪,那没有错的,都是些好故事。冬天来了,她们热喷喷的身子就像黑乎乎的开花大馍,是揭开锅盖时喷着白汽的一锅红皮地瓜。哎呀,她们做的那种稠嘟嘟的菜叶饭喝起来又咸又香。这就是过日子哩!这就是一种牢靠!别的东西拴不住人,她们能拴住人。是啊,任谁都得被她们拴住。只可惜我是个心眼儿会活动的古怪东西,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想个不停。想来想去,我就拍拍这条拐腿,大喊一句:‘糟!事情要糟啦。’有时真想一抬手把好端端的窝毁了。可转念又一想,毁了窝,毁了土屋,再往哪儿去?还出去游荡吗?游荡到什么年头?要知道人老了,脸皮上有了黑斑,胡子也白了,还往哪儿去?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是你迎着我喊了一声,把我招呼到这片葡萄园里来。好家伙,你可能不知道,你这等于是救了我!老伙计,我这一辈子又想从头儿重新过下来了,我想好好地过下来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60)
  四哥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我偷偷瞅了他一眼,看见他眼角上有什么晶亮的东西……
  我低下了头,靠在了葡萄树上。我又记起了他在我小时候讲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时他讲了多少闻所未闻的故事啊!当时有的能理解,有的压根儿就听不懂。我虽然记不住那些故事的具体内容,可突然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那全是心中的焦渴化成的啊,那是一些永不安分的故事……
  我们在园子里走走停停,直走了很久。斑虎在茅屋那儿急不可待地发出了哼唧声。
  茅屋里飘来了饭菜的香味,万蕙又在为我们准备一桌夜餐了。每到夜里,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坐到一块儿,什么忧愁都会忘掉……
  万蕙不敢召唤自己的男人,只把碗筷弄出啪啪的响声,她用这种声音呼唤我们回去。
  米色风衣
  1
  武早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大概正在陷入象兰为他设置的苦恼之中。一天下午园子里突然响起了马达声,我立刻想到了武早——正是这个家伙,他戴了头盔,挺挺的鼻梁露出来,像个异族人。他高高大大的身躯后面好像还有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打了裹腿,当身子一歪跨下摩托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身后坐着一个女人。因为离得远我看不太清,只看到那个女人修长的轮廓。还没等我这里反应过来,武早就在那边呼喊了:
  “喂,宁伽,我给你驮来了一个宝贝……”
  我大步走过去。我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么愉快,因为我早就在盼望这个大汉了。鼓额和肖明子、四哥和万蕙,这时都从茅屋里跑出来了。他们没有一个不欢天喜地。武早推开头盔,兴奋地把右手往后一摆:
  “这就是象兰!”
  实际上大家早已经被那个女人给吸引住了。她看上去像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真的很年轻。可是我知道她的实际年龄。看来她很会保养自己。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身材比较瘦,因而比本来的身个儿显得高一些。她好像很严肃,一双警醒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们大家,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葡萄园和茅屋。她笑了:“我们老武总夸你们的葡萄园,说一定要我来一趟、来一趟。我有好多事要做哩……原来这里真的不错!”
  她像自言自语,一边拍了拍武早的肩膀。
  这个女人的直爽一开始就让人感受到了,不过还好,并不让人厌烦。我发现她的下巴和额头,在树隙投下的光影里有些油渍渍的发亮。从这儿端量起来,她并不像个*的女人,她的脸上甚至有着很真挚的神情。她看看鼓额,又看看万蕙,很快把手扶在鼓额肩膀上,又把她轻轻一搂,让她靠在身边。我发现鼓额很不习惯这样,可又不好意思挣脱……过了一会儿,象兰在武早的积极引荐下,向一间间茅屋走去。
  我发现武早此刻已经不是一个粗犷豪爽的汉子了,他甚至变得有点儿羞涩。他身边的女人倒是又说又笑,光彩四溢。我对她只表示了一点儿应有的礼貌,因为我觉得她的到来,不应该也不可能像武早一样受到欢迎。
  2
  四哥和万蕙不知道象兰的底细,只急着为新来的客人张罗东西,招呼鼓额和肖明子去搬桌凳,用清水冲洗葡萄等等。象兰抓起了一串最好的葡萄,飞快地吃了几粒,说甜极了甜极了。她说这个葡萄园能长出这么甜的葡萄来,这儿的人怎么能不好?
  她的话让鼓额和肖明子笑起来。万蕙也很愉快地看着她。我却觉得没什么值得发笑的,至少在眼下还没有感到面前这个女人有多么大的魅力。她只是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或多或少有一点儿青春的朝气而已。当然了,她很会打扮自己。米色风衣这会儿脱下来,露出了颜色和式样都很特别的毛衣。她穿用的衣服做工十分精细。这方面有点儿像肖潇。她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毫不拘束——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拘束。她说着话,总是逗万蕙和鼓额发笑,又伸手弹击肖明子的脑壳,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家伙。”我多少有点儿烦了。不过停了一会儿我很快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中心人物,竟然左右了我们这一伙儿的谈话。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立刻大声与武早说起酒厂的业务来。可惜武早没有多少心思和我说话,只专注地看着象兰,只顾倾听她的谈话。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61)
  我有些不快,站了一会儿,使眼色,扯衣襟,好不容易才把他叫到隔壁的办公室来。
  武早搓着潮湿的手说:“你看你看……大家正说着话——什么事这么急呀?”
  我说:“我有要紧的事要问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园子怎么样了。大家都很想你这个老朋友呢。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武早摆摆头:“时间有的是,我们准备在这儿过两天呢。你能不能说服一下象兰?”
  “说服她什么?”
  “……我们尽早复婚的事。你知道我这个人,离了她还是不行。我就为这个才让她来的,我觉得只有你才能说服她。你不要看她快言快语的,那可是一个有心眼儿的人。我想她需要有人用更深的道理去征服才行。这样的人在酒厂根本找不到,也只有你……”
  武早的话不像玩笑。这让我想了一会儿。没有办法,也只好答应他。
  当我们一起回到那间屋子里时,发现所有的人都被象兰逗得哈哈大笑,连拐子四哥也笑得满脸开花。他可不是容易被逗笑的人。这个象兰显然非同一般。不过我对她还是不太喜欢。
  大家又玩了一会儿,武早就急不可耐地把其他人引开。我也很想离开,可武早恶狠狠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得硬着头皮坐下。
  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象兰说:“武早嘴里老是提到‘宁伽、宁伽’,原来你就是一只拧下来的茄子呀。你一个人搞了这么一大片葡萄园,真不容易!”
  我没有吭声,只是听。她说着脸色开始严肃起来,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再一次仰起脸来的时候,我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副面孔: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和探询。我试着说了句模棱两可、同时又是颇有寓意的话:
  “没有什么,凡事只要好好做、往好处去做,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她摇摇头:“不完全是这样。可以说大半不是这样——”
  我怔怔地抬头看着她。
  “你知道生活的道理可不是这样,起码不这么简单。我们这个年纪都懂得这份复杂,蛮难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武早为什么老要叫我来,我心里清楚,他是想向一个人求助——可我知道谁也帮不了他,帮不了我们。不过我还是来了——他找的人做不到,我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说,我想让你劝劝武早,让他别再缠着我了。我相信你会替我去做这个事情的。”
  我立刻站起来:“不不,我不插手,我两边都不说吧,因为我什么也办不了,那是你们俩的事……”
  “不,你最后一定会帮一个人,你会帮我。”
  我被她的执拗惹得有点儿生气。接下去我不再做声,合着手掌坐在那儿。我想听听她到底要谈点儿什么、心里装了什么机关。
  “武早可能早就告诉你了,我是一个很够劲儿的女人——”
  听到“够劲”两个字,我心里暗暗发笑。她很会变通。这两个字里面包含的东西可真是太多了。泼辣、难缠,甚至是不贞,都可以用这两个字解释。真是够劲儿,她可不好对付啊。一般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3
  她继续说下去:“我并没有怎样,不过是不愿把自己锁在一个笼子里。谁又愿意?我不过是想有自己的一份日子。可是这不成,男人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