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881
  不气人?那真是一个流氓啊!”
  房东说到这里脖子都红了。“你是个好孩儿,就在我家住下,大婶不会亏待你,只不过我夜里睡觉打呼噜,你可别烦气。”
  就这样,我睡在了她的隔壁。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我们的作坊里被委派了一个新头儿,就是那个被称作“流氓”的会计。不久他把作坊里很多老少都辞退了,专门招来了一帮姑娘。我知道这个作坊非要倒霉不可——那些姑娘们一天到晚被这个会计逗得嘎嘎大笑,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做活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
  有一个叫“偏”的姑娘,长得出奇的白净,整个脸上除了那双特别大特别黑的眼睛之外,其他就全都暗淡无光了。她长得那么瘦弱和单薄,一点儿不像山里人。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姑娘,只是太弱了。她比我大约要大两三岁,差不多快二十岁了。可奇怪的是她总是跟我叫“哥”,而别的姑娘都跟我叫“师傅”。
  不久,“偏”一个人在角落里哭了。我听到那个会计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不识抬举的东西,给好脸不知好脸。”
  那天我回家问了房东,房东说:“‘偏’能到作坊里做活还亏了那个会计呢,人家会计什么也不顾才把她要到作坊里。”
  “为什么?”
  “‘偏’的父亲在大监里哪。”
  我给吓了一跳。我立刻想到了被囚禁的人,想到了吱吱咔咔的锁链声……
  房东继续说:“她爸在监里,谁敢招惹这样的人?人家会计也是恩人啦。”
  作坊要做夜班,我有时夜里也要到作坊去。有一天我发觉隔壁屋里有什么打斗的声音——守夜的老太太揣着手,头抵到了膝盖上。我小声问怎么了?她的下巴扬了扬说:“还能怎么……”
  里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响,我不得不去敲门。
  会计从里面走出来,鼻子边上有一块挠伤。我走进去,“偏”一下跳了起来,迅速地整整头发。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又叫了一声:“哥。”
  会计跟进来,满地吐,一会儿又走开了。
  会计一走,“偏”伏在墙角大哭,说:“哥,你是个满山跑的人,为什么待在这个作坊里?你跑吧哥,我也跟上跑……”
  她说完这句话肩膀使劲地抖。我觉得她身上一点儿肉也没有,她的骨骼快要直接地凸出来,她的肩头多么尖哪!我那时候心里难过死了,如果会计还在一旁,我也许会拣一个石块拍到他的头上。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可我没有说什么。
  我当时也许没有选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立足之地,我不能再逃了……
  就在那年秋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天我看见很多穿黄衣服的人,他们从远处来到了这个山缝里的小村,又奔向了那个作坊。有人在四周站了岗,不准外人接近。又过了不久,有人把两个蒙了白布的担架抬走了。
  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地站在小河边,因为那个作坊就盖在堤上。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半天合不上嘴巴。
  我是从房东那儿最先听到消息的。她从外面跑进来,两手拍打着膝盖说:“不好了,天哪!不好了,天哪!”
  我问怎么了?她说:“还怎么了?你们作坊出人命了!”
  原来在半夜里,“偏”用做活的刀子把不断向她扑来的那个会计捅了。那个会计倒在地上,接上“偏”就用这同一把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我后来到了作坊都不敢去那间屋子。很久以后,我隔着窗户往里窥望,还能看到墙壁上有喷溅的血迹,但分不清是“偏”的还是会计的。它们都是一样的颜色:我们无法分得清哪些是绵羊的血,哪些是恶狼的血……
  可是那些血迹提醒了我:我必须快些离开这里。
  那一年我正好十七周岁。
  我离开了。事后我才知道,“偏”的妈妈不久就疯了——她把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着身体在大山里奔跑。
  村里人说她变成了一只母狼:无论遇到人还是动物,她都立刻会把他们撕得粉碎。
  大山里有了一只多么可怕的“野兽”啊,那是一只复仇的母狼。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
  第一章
  滨海之秋
  1
  来此地定居的决定是三年前作出的。那时这里不过是东部平原上的一处残破园子,葡萄架东倒西歪,稀稀落落的几棵树也即将埋入荒野流沙。可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记住了,并且再也没能忘记。那几年正是我在东部山地和平原上游荡的日子,就像一粒种子渴望落地。而这里恰是我的出生地,记忆中儿时的那幢小茅屋离这片园子也不过近在咫尺——它们的直线距离只有十华里。静下来想一想,好像几十年的游走都在自觉不自觉地环绕着它、走向了它。这里仿佛就深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站在园边放眼四望,满眼都是记忆中的景致:沙原和海岸,无边的灌木,被风雨洗白了海草屋顶的小房……这片园子在一处国营园艺场的附近,它与大海之间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链,是一株株碧绿的钻杨。
  当时我心底渐渐泛动起一个奢望:如果能拥有一片葡萄园多好啊,哪怕它只伴我十年二十年,也都是一件足以安慰下半生的事情啊!要知道当年我就是从这里走开的,离开这里就意味着背井离乡,意味着漂泊。怪不得我要一次次归来,在这里前后左右地徘徊,原来这里真的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到了它那绵绵不绝的、长久而强韧的吸引力。
  一个念想就像一粒种子,那次牢牢地植入了心头。最后我终于获得了这片园子。
  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就把这里变了个模样。接着就是我所经历的最好的一个秋天了。那个秋天令我终生难忘——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有忍不住的感动。我生来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季节。真的,这种强烈而美好的感觉可能一生里只有一次。那时我觉得自己与秋天贴在了一块儿,亲昵得掰也掰不开。
  整个葡萄园都在风中陶醉,原野上全是葡萄的香味。夜晚,我安憩在园子当心的那座小茅屋中,倾听露滴洒落的声音,别提多么惬意。多么好的秋天,我每天都在葡萄的香息中睡去。我的梦做得好长,我大概进入了几十年来最好的睡眠……这里让我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工作节奏,过得那么充实。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算迟,我实在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多年来设想或预计的那个未来,似乎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说起来可能有些巧合,离我的园子十余里外——穿过或绕过那个国营园艺场还有一个葡萄园,一个海草小屋就坐落在那个凋零的园子里,里面有不多的几株葡萄树和果树。所不同的是所有那些树木都老苍苍的,比如说葡萄树,藤蔓足有碗口粗——我努力回忆着,朦胧中记得小时候见过这样一片园子:它从几十年前就像无人过问似的,所有的葡萄树都无精打采;小屋门窗紧闭,偶尔出来一个眼睛都懒得睁一下的中年妇女……现在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婆,不知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女人。她长得怪模怪样,看人时总是一副冷脸。
  那一次我听说这个女人会算命,就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请她算了一回。令我吃惊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基本上都与她的预言吻合;至于更遥远的未来,那还需要时间去证明。
  老太婆叫毛玉,人与名字相距甚远:粗胖健壮,说话粗鲁,有时能在生人面前毫无忌讳地吐出一串串脏字。她当时说,我会得到那片园子,并在里面过上三年安稳日子。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
  后来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我得到了那个园子并在里面安顿下来,过得充实而幸福。好时光总是很快,仿佛一晃就是三年。扳指算来,到眼下这个秋天正好是三周年整。预言的期限一到,好像什么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中年人紊乱的梦境、时睡时醒的漫长午夜,都一股脑儿追到了这片园子里。而开始那三年除了香甜的夜晚还有幸福的午睡:中午醒来往窗外瞥一眼特别舒服,那些葡萄树好像正在冲着我微笑。不过今天,这一切可能真的过去了。我睁开眼睛,再也看不到葡萄树的笑容。许久没有看到城里的朋友了,我在荒原上独身一人——这天下午一觉醒来,突然心底泛起了一阵阵凄凉。在这片清冷的海滨葡萄园里,我听不见喧闹,看不到往昔的伙伴。我一直躺在那儿,思忖着,倾听着,心里空空荡荡。直过了许久我才听到斑虎在远处吠叫,有人扣响了他的猎枪——是拐子四哥。远处还有人在呼喊,那是谁?一会儿又响起了呵斥的声音,我听出是大老婆万蕙。鸡格格叫着。有人响亮地打着口哨。
  一切如旧,这个葡萄园不过像往常一样,正在度过它的又一个秋天。
  2
  我虽然在这儿待了三年,因为忙碌也因为其他原因,与那个到处算命的毛玉见面并不多。我其实并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也不喜欢说话粗鲁的人。我后来知道她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凭借一身绝技或其他一些谁也说不清的原因,成为海边上一个万事不求人的“自在人家”。所谓的“人家”,即指她有一处自己的园子,园子当中还有一座房子;“自在”,是说她过得无忧无虑。人这一辈子无论是居住在城里还是乡下,要想活得“自在”可不容易。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人人都有一堆烦心事。而这个老太太却能在海边一座独屋中一生安居,吃穿不愁,心满意足,有时难免让人有点儿羡慕和好奇。她与我相同的是,都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园子,都住在离大海不远的海草茅屋中。不同的是她比我闲适了许多:对那几棵葡萄树和果树几乎不管不问,实在需要干点儿什么了,就往小村里打声招呼,那时就会来人到她的园子里拾掇一番。余下的时间全是她自己打发:抽烟,酿酒,熬补药,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如果有人转到茅屋那儿,她就给人看看相算算命,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张大嘴不停地蹦出一些粗话,把荤故事讲得流畅自如。有人说她的好日子多少也来自这些故事和算命的特长:不少人喜欢她需要她。
  我的园子除了拐子四哥夫妇,再就是从周围村子里找来的帮工,最忙的季节还要加人。闲着的时候拐子四哥偶尔也到毛玉那里去,他有一次从那儿归来就想纠正我一个错误,说那女人不叫什么“毛玉”,大半是“猫玉”。也许吧,因为她屋里的确养了一只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猫,像她一样有了一把年纪,也同样是狡黠,生气勃勃。四哥对毛玉的评价是:这个女人能为大了。
  他并没有解释她有什么“能为”,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这种倦怠在过去是让我厌恶的。我一个人走在葡萄树阴下,尽可能不去惊动他人。在下午三四点钟的这段时光里,我透过一行行葡萄树往南遥望——那是园艺场西南边一点儿,就在那个地方,几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园子,园子当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多么不可思议啊,我现在正不知不觉地复制着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着母亲和外祖母,还有父亲和外祖父。他们的命运起伏坎坷,构成了一部悲惨的传奇。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男人——父亲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
  我的思绪长时间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树上,它就在当年的茅屋旁,让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树上,我会久久遥望南边的山影;下了树,我就缠着外祖母讲一个个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时光轻轻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如今那个攀爬大李子树的人四十岁了,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正一阵阵莫名的惶悚,急于寻找依恋、爱护和关照。如果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迎面走过来,哪怕她不说一句话,只把手扶在我的肩头,静静地望我一眼,我也会涌出满心的感激。
  葡萄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采收。那些紫黑的颗粒真正是圆润如珠,我的那个朋友——酒厂工程师又要朝它们竖起拇指了……可是这个秋天好像太长了一点儿,这是个迟迟走不到尽头的秋天。
  一只鹰正从空中俯视我的葡萄园。它会看到什么?一片宽阔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绿洲。它那么规整,茂盛,四周围了篱笆,白色的石桩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