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0      字数:4959
  幢漂亮的别墅,每一个小楼都有一个小花园,而且楼内可以全天供应热水,每幢楼至少有四个漂亮的卫生间。那些幢房子本来也有岳父的一幢,他去看了看,不为所动。岳母在一切问题上都依从岳父,可惟独这次在房子的问题上跟他意见相左。不过后来岳父摆了一下手,她也就算了。其实岳父是对的。那种仿制品,那种没有根柢的薄气相是很难遮掩的,那里怎么可以比橡树路呢。那个地方经历了百年风雨之后,还值得让人去流血流汗打下来吗?我深深地怀疑。还是橡树路,只有这里才是胜者永恒的徽章。
  岳母说:“人老了恋旧。我们在这个小院里住了十几年,”她扳了扳手指,“哟,快二十年了。”
  岳母说,仅仅从居住面积上看,那座小楼比这套平房并没有大出多少。好处是那儿新簇簇的,而且住得比较集中一点,远离闹市,空气也好一些。那里也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比如说买菜,再比如说离暴发户们太近……
  这里的小花园主要由岳母一个人侍弄,岳父只在工作累了时背着手来这儿观赏一番,高兴了才拨弄几下。小鹿不仅从不侍弄花草,而且还常常偷折花木。他将大把的鲜花偷藏在书包里背走,很难说是送到哪里去了。看来人类用鲜花表达自己某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从古至今没变。这很有趣。
  这花园里的花木品种比过去丰富多了,几乎在每个季节都能看到一点吸引人的东西。墙角那儿已经有了一些早春开花的落叶灌木,其中有滨海珍珠草、连翘等。新增加的花木,比如说紫丁香,让我喜欢极了。这种小乔木已经长了三米多高,它的浓香总让我阵阵沉迷——我常常由此想起那所地质学院的生活。那里的教学楼前就有大批丁香树,其中好多是紫丁香……紫丁香旁边是小叶女贞。岳母几乎喜欢所有的花草。她在串门时只要见到自己喜欢的品种,就一定要设法栽在自己园里。在这拥挤与斑驳中,仔细看会发现一些在荒山野地才能见到的一些植物,像蔓剪草、菟丝子、藤长苗等;有的根本就不开花,大概她只为了让自己的小院多拥有一些吧。
  院子四周的花墙上长满了藤蔓状植物,像篱打碗花等。裂叶牵牛在围墙下特别茂盛,缠绕着,开着蓝紫色或紫红色的花。她最喜欢的一株珍珠枫这会儿就被裂叶牵牛给缠裹起来。院角有棵一米多高的白棠子树,岳母说一位老首长有关节酸疼的毛病,是用这种树根治好的,于是她就设法搞回了一棵。“说不定你爸什么时候也用得着……”
  身后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原来丽丽叼了一只很大的绒布拖鞋,一颠一颠朝这边跑来,后边是小鹿的笑声、拍掌声,再后边就是岳父铁青着脸,伸手指点奔跑的丽丽……它把岳父的拖鞋给叼来了。我把它抱起来,拍拍它的小脑袋,很费力地取下拖鞋。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70)
  回到屋里,岳父接过拖鞋,一边往脚上穿一边准确地骂道:“这个狗东西!”
  他又回到写字台前了。
  四周的墙上如今挂满了他的字;还有两幅画,画了鱼。我觉得他画的鱼都像木头刻成的。他说:“你看!够办个展览用了。”“你不是在春节参加过展览吗?”“那是老干部联展,选了三幅。其实有机会我也可以举办‘个展’了。”我未置可否。他伸手指了指那条木头鱼旁的两幅字:“这两幅你看怎么样?好一点吧?”“是展览选中的吗?”
  他嘴里发出一声“嗤”:“他们选中的恰恰不是我最得意的!”
  我笑了。我不愿扫他的兴。
  “竹子很难画呀。”他又说。
  “大概人物最难画吧。”
  “竹子。”
  丽丽在外边一声声叫着,口气严厉。岳父厌恶地斜去一眼。这时岳母、梅子都大着声音打招呼。岳父这才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慢腾腾走到外屋的客厅。
  来的客人我们都熟悉,是老团长,很早以前给岳父做过警卫员。他很瘦很瘦,全身都干硬绷紧得可怕。他每一次到来,一见岳父就要依照旧习惯利利落落打一个敬礼。
  这一次岳父正好跨到客厅里,老人也走到了屋子中间,脚跟一碰又是一个敬礼。
  我不敢笑。岳父在接受这个敬礼的时候总是满脸肃穆。他轻轻摆一下手,像是还礼,又像是让对方坐到沙发上。这都是老一套了。
  老团长坐下,“那两幅字快裱好了,我告诉他们要用最好的裱工。两天后就取回来。”
  岳父并不在意,手指敲打着茶几,示意他喝茶。老团长端起茶杯。这时我走到岳母和梅子一边。小宁、小鹿、丽丽三个在一块儿。这一下全家人就分成了三摊……
  离开之前岳父又一次让我欣赏墙上的几幅字,这让我多少有点奇怪。不过第二天一上班,我马上就全明白了。
  这天处长一见面就高兴地打招呼,说有一份刊物封二发了梁里的书法作品,“我看了,还是蛮棒的。”
  我倒多少有点替老人捏一把汗。一些刊物常发一些书画作品,可那都是选自本市或国内最有名的艺术家——发岳父那些东西?我的脸涨红了,因为生气或者替他羞愧。
  “杂志还配发了一篇文章,《论梁里的书法艺术》——我以为你早就看了呢。”他从一旁找出那份杂志,打开其中的一页。
  我脱口而出:“这是哪个狗东西写出来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处长一愣。
  我盯着这篇短文。透过文字的栅栏,我仿佛看到了岳父端坐在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的位子上,含蓄地微笑。处长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后来抓起一块抹布擦起了桌子。
  2
  岳母保养得很好,六十多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她的皮肤仍然那么细腻,一双眼睛像青年人那样清澈,只是目光更为柔和慈祥。她心上好像从没有那么多沉重和忧烦。在她温煦的目光下,人会变得安定许多。
  梅子在许多方面都继承了母亲。比如说她的眼睛……
  岳母就像庄周的母亲一样,在部队时是一位护士,后来又做了医生。我想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所能选择的最好的职业了。挽救生命,安慰那些在战场上留下创伤的人,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高尚呢?我想象她穿着粗布军衣,军衣外面再添一套白色隔离衣的那种风姿,多少有点感动。
  她微笑着看我。这使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晚辈。我接受这目光的爱抚,有一刻竟神差鬼使地咕哝了一句:“灰娃铁来……”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71)
  她的眉头立刻锁起,盯住了我。
  她这副苦相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只僵持了一会儿,她就笑了,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吞吞吐吐,没法回答。不过这再清楚不过了,它只能来自家人。
  岳母随我走到花园里,在即将衰败的一丛玫瑰前蹲下,摘掉了一片干卷的叶子……
  这一天梅子问:“你怎么能叫爸爸妈妈的乳名?”
  “我那时有点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几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发现岳父右脚缺一个小趾。我问梅子,她没好气地告诉:那是他在追赶队伍的那个冬天里冻掉的。我听了久久没有做声。
  岳父情绪好时,我就请他再讲一讲过去。我问:那个方家老二为什么改成了“吕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说方家老二对自己那个家族恨到了极点,所以参加革命后连姓氏也要改——这在那时是常有的事儿。
  我再没吭声。那天我才发现,那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原来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可是创造这些历史的人一旦走进今天的生活场景,就变得极度陌生,好像离得遥远又遥远,好像隔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时光的瀚海……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比如见到庄周父亲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个人也在一个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门,这有点像吕南老。雷雨之夜、白皑皑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荡的环境里活动着的衣衫褴褛、神色稚气而肃穆的年轻人——他们个个豪情万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样激扬奔腾……
  岳父后来当了副师长。至今见面还要打敬礼的那个老团长,他磕碰的脚跟很容易将人唤回战争年代。只不过在这个客厅里,那举起的右手和尽量挺直的瘦削身躯或多或少有点不谐调。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为一支游击队的班长。游击队是从第一支队分出的。这支队伍在东部山区活动了三个年头,是在最严酷的斗争环境里成长壮大的。后来队伍南下,他又成为副团长、某个纵队的政委,诸如此类。岁月如梭,而今,他常常为好久没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长长的叹息。岳母也说:“也该回去看看了。”
  话是这样讲,其实他们真要出城已经很难很难了。
  3
  不过有一次他们真的动身了。那是一个老干部参观团,行走路线早已定好,要一路参观一些企业和古迹。这一次虽然也去了东部平原和山区,却很难有机会把大轿车开进当年洒血淌汗的那些山隙里去。岳父归来时垂头丧气:“就连当年的村子也没好好看一眼,这算什么!”
  我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他只是叹气,没有回答。
  只要一谈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现得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话题和手头的事情,不安地抚着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惫时才重新坐到沙发上。那时他仰靠着,长久地闭着眼睛。他念出的每一个村庄名字我几乎都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山脉,每一处地形我都了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经忘记了,我却能给他一一复述。这是他渐渐喜欢和我谈话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个家庭里,我们俩惟一的共同语言就是谈论那片大山。但这其中存在的异同是:我更多的是从自然地理、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的;而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把该地发生的一些战斗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这些缘故吧,当他得知我一心想离开那个研究所时就极力反对,“国家培养一个人不容易。”他说。“可我觉得国家培养什么人都不容易。”——那时我已瞄上了一家杂志社,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
  我在这样的谈话中常常想到父亲。因为我的父亲也曾经在那座大山战斗过,而且一度任过副政委。我对岳父仔细描述了父亲的模样。岳父沉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说:
  “那还不一定是什么颜色的队伍……”
  “它当然是‘红色’!难道你连这一点还要怀疑吗?”
  他坚持说没有父亲这么个人——也许他们阴差阳错,擦肩而过了。父亲在游击队任职的时间很短,他更多的是来往于山地和那个滨海小城之间,公开身份是一名商人……
  说到“商人”,岳父马上嘻嘻笑了,说他倒见过一个来来往往的“商人”,不过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时候被打死了——子弹从后背那儿打进去,从胸口那儿穿出来。
  我忙问:“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无所谓好人坏人,就是个‘商人’。”
  “他是被误伤的吗?”
  “有人早就要干掉他。”
  “为什么?”
  “就因为那人两边倒腾军火,跟他接头的人关系复杂。这样的人在战争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么是革命的队伍把他干掉了?”
  “是二班干的。”
  我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了,那个“商人”不是父亲。父亲后来仍然活着,而且参与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说那个海滨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战……他后来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里时,已经成为了“敌人”,戴上了镣铐……
  这一切是多么靠不住,多么不真实。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父亲这样,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后,直到离开人世,都没能洗刷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终点的那些年头,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热情……
  岳父常常讲起的就是鼋山主峰西部的那场激战。那一次真可谓血流成河。鼋山实际上是贯穿整个东部平原、流入渤海湾的芦青河发源地。那一场著名的战斗至今在山民那儿记得清清楚楚。
  还是做学生时,有一年的暑假,就为它所吸引,就为了一个蒙冤的父亲,我曾背着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气登上了鼋山主峰……
  4
  永远难忘那个夏天。
  记得登上山脉主峰时正是一个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达了它东边的一条沟谷,踏进了谷地。那条沟谷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