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冬冬      更新:2021-02-20 20:13      字数:4704
  璇一眼,心里着实厌恶,只是碍着母亲,没有多说什么。
  周家在上海的亲戚不多,零零星星来了几个,悼唁之后,也匆匆离去。待到傍晚,吃过了饭,便只剩周太太和四个孩子,冷冷清清地守着周先生的棺材。孟柏衡来的时候,周若琦正唤周辰小心衣角,不要被火着了去。孟柏衡站在门口,看着一身素白的周若琦。她正俯□,替弟弟拍打着衣服上的火苗。他淡淡地笑了笑,她抬起头,看到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朝他走来。
  “孟先生。”她唤了他一声,眉眼之间尽是悲戚。他朝她点了点头,道:“我来看看你。”其实是应该说来吊唁,可他偏偏只说来看她。周若琦心里一暖,感激道:“孟先生派人送来的钱,我已经收到了。真是感谢,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葬父亲。”孟柏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说。
  周若璇醒过来,见孟柏衡,赶紧起身,跑到他的面前,笑道:“孟先生好。”孟柏衡瞥了周若璇一眼,问周若琦道:“这是你的妹妹?”周若琦压着心里的火,勉强地点了点头。孟柏衡打量着周若璇,朝周若琦笑道:“眉眼倒是有几分像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外国留学?”周若琦冷冷道:“家里哪里有这份钱。”她又开始气孟柏衡,为什么他要提起出国留学的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依着周若璇的性子,将来必定时常提起,吵闹着要去留学。
  孟柏衡与周太太寒暄了几句,表示遗憾,周太太站在他的面前,抽抽嗒嗒地哭着,越发显得瘦小。他与周太太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末了,拍了拍周若琦和周辰的头,安慰了他们几句,便告辞离去。
  周若琦送孟柏衡出去,走到外面,见天又开始下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孟柏衡穿着黑色大衣,雪花落在他的肩上,
  一小片一小片的,像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细小花朵。只是这花朵停留片刻,便融化消失。孟柏衡发现她盯着他的肩膀发愣,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搂了过来。她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太大,任凭她如何推打,都挣脱不掉。他把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喃喃道:“别怕。万事有我。”她听到他这句话,平静了下来。
  他松开她,朝她嗤嗤一笑,道:“瘦了许多,抱起来一把骨头,一点都不舒服。”她想驳,但他上了汽车,朝她挥了挥手,笑着命令司机开车。她站在雪中,看着雪地上的车轮印记,灰而脏,无法被立即掩盖。
  周若琦回头往灵堂走去,走了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唤她:“周小姐。”她回头一看,见沈晨亮站在雪地里,带着呢绒帽子,帽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周若琦讶异了一声,道:“哎呀,沈医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沈晨亮不答,只是笑了笑。周若琦想起他是认识阿锋的,那必然也知道孟柏衡是什么人,想必是他忌讳孟柏衡的缘故,所以在外面等着,直到孟柏衡离去。她不便多问,只是领沈晨亮进屋。
  沈晨亮给周先生上了香,又想周太太致歉。周太太还是哭,把头埋在手绢了,发出呜呜的声音。沈晨亮有些难堪,再三致歉,发现周太太除了哭,并无其他反应,便转向周若琦,道:“实在是太抱歉,没能救你父亲。”周若琦听他说这个“救”字,觉得别扭,似乎另有隐情,便问道:“沈医生,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沈晨亮低着头,为难地搓着手,轻声道:“我与其他几位经验丰富的医生一起会诊,给你父亲采取了针灸疗法,颇有成效。但是……但是……”他看了周若璇一眼,又看了周辰一眼,叹息一声,道:“可能都是命吧。或许是我太自私,把错误归到别人身上。”
  周若琦听了这话,心里更加疑惑。但她知沈晨亮性格软弱,老好人,不愿得罪人,是不敢说实话的,便对他微微一笑,道:“我父亲已经走了,如今最重要的,是让他安息,不再扰他安眠。过去的事,就让他们过去吧,我们都不再计较了。”沈晨亮如释重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了你这句话,我也安心很多。”
  沈晨亮告辞离去后,周若琦把周辰叫到身边,问道:“父亲的死因,你可知道?”周辰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周若琦压低声音,狠狠道:“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姐姐,若有半句假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周辰指了指周若璇,道:“那天我放学回来,走到爸爸的病房门口,见爸爸已经坐起来了。我可高兴了,想要跑
  过去,却看见二姐姐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大哥哥坐在爸爸的床边,两个人正在亲亲。爸爸看着他们,忽然就喘气,脸色发青。我吓死了,便叫起来。后来医生哥哥来了,说爸爸刚刚醒过来,收到了惊吓,所以就死了……”
  虽然周辰说得不清不楚的,但周若琦还是明白了。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因为愤怒。若周辰说的都是真的,那父亲就是被周若璇活活气死的。她几次看见周若璇与男孩混在一起,也曾警告过周若璇,可周若璇屡教不改,每每再犯。周若琦大步走到周若璇的面前,冷冷问道:“爸爸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周若璇不妨姐姐忽然问这个问题,一愣,道:“我……我在做功课……”周若琦挥手便是一记耳光,骂道:“放屁。”
  周若璇不甘示弱,也要打还周若琦。周若琦是在风月场所待过的,打架一类的事,干得也不算少。两人扭打的时候,周若璇一点都没有占上风,被周若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周辰也扑上来,帮着周若琦打周若璇,而周若瑛则站在一旁,哇哇大哭起来。
  胜负很快就分,周若琦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用手把头发挽在耳后。周若璇捂着脸,大哭起来。她一哭,周太太反倒是不哭的,走到女儿的身边,护住了她,对周若琦道:“为什么打你妹妹?她没了父亲,已经够可怜了。”周若琦指着周若璇,对周太太道:“妈,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她,爸爸才……”她顿住了,不再说下去,怕伤了周太太的心。可没想到,周太太却道:“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她气死了你们父亲的缘故。”
  周若琦愣住了,原来周太太早就知道。她站在周先生的灵前,看着父亲的黑白照片,无声无息地掉下泪珠。周若璇躲在周太太的身后,不敢看周若琦的脸。而周太太那副样子,就像是护着小鸡的老母鸡,时刻要上来啄人的。周若琦灰了心,败下阵来,冷笑几声,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
  同样是周家的女儿,周若璇就可以得到百般庇佑,即使犯了大错,依旧能够原谅。而她周若琦就不得不扛起家庭的重担,被迫面对种种不堪,自降身份,为了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出卖自己的青春和尊严。
  周若琦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悲惨,也正是她的悲惨,才换来他们的安逸。黑白照片上的周先生微微笑着,仿佛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与他无关。的确,他解脱了,没有了病痛,没有了负担。周若琦的鼻子有些痛,用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流了鼻血。她调头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绢,抵住鼻子,不让血滴下来。
  屋外的雪停了,寒风凛
  冽,吹得脸上生生的疼。站在门外,看着屋檐上挂下的冰串,周若琦流下滚烫的泪。若是父亲没有生这场病,那她还是娇滴滴的乖学生,躲在父亲的身后,享受着宠爱,衣食无忧。她又想到了傅子谦,在她最脆弱难过的时候,若是有傅子谦在她身边,一定是莫大的安慰。可是,他弃她而去。
  父亲不在了,日子依旧得继续过下去。她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傅子谦,她只剩得她自己。
  ☆、第二十八章
  周先生入土,是在元旦的前一天。雪停了,是一个晴天,可是格外的冷,冷到骨头里,牙齿也跟着打颤。周若琦看着墓碑,浑身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悲伤。周若璇站在一旁,嘤嘤地哭泣。周若琦觉得自己的胃也在翻腾,其实是这几日吃不下东西,导致了不舒适,一阵一阵地反胃。
  韩丹给她安排的工作,还是要去的。演唱的曲目依旧是《何日君再来》,依韩丹的意思,是上一次演唱过,免去排练的麻烦。周若琦信了,以为是韩丹照顾她,体恤她刚刚丧父。在新年晚会前,彩排了几遍,心里有了底,再加上上次演唱的经验,便没有那么紧张。
  因为是新年晚会,所以穿着喜庆了些。韩丹让裁缝替周若琦缝制了一件桃红色的旗袍,鲜嫩的颜色,衬托出她的年轻,娇艳欲滴。虽然父亲的丧期未过,但因为工作,不得不穿上着旗袍,想着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谅解。
  来到会场,周若琦才发现,这原来是日军的新年晚会。她顿时沉下脸,内心不悦。韩丹瞧出她的心思,轻声在她耳边道:“别得罪他们。”周若琦抿嘴一笑,道:“我知道。这是工作。”
  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她再次遇到李香兰。自从得知李香兰是日本人之后,周若琦的心里总有一个疙瘩。李香兰认出了周若琦,朝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你好。”周若琦笑了笑,点头道:“你好。又见面了。”
  歌曲是早就熟识的,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站在台上,看到台下那么多穿着日本军装的人,周若琦心里腻味。她觉得自己是在卖国,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的味道。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必须地工作,必须地赚钱。为了平息内心的愧疚,她想着自己是从日本人的口袋里赚钱,赚了日本人的钱,来给中国人用,多少能安心一些。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掌声,周若琦勉强地笑着,匆匆下了台。她想要走,离开这里,远离这些日本人。但韩丹偏偏拉住她不放,让她陪那些日本军官去喝酒。
  陪酒,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工作。只是被日本军人包围,多多少少得压抑着内心的愤恨。周若琦想起莉英,因为不肯陪日本人跳舞,所以被枪杀。而她呢,为了赚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在这里陪日本人喝酒。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渐渐地开始醉了,眼神迷离。一个穿着西装的日本人朝她走来,她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再哪里见过他。还是他先向她问好,笑道:“我是渡边介。”周若琦想起来,就是那日在孟柏衡的办公室所见到的日本人。她赶紧笑道:“渡边先生,好久不见。”她伸出手,原想跟他握手,而他却托住她的手,弯下腰,轻轻吻了吻
  她的手背。
  周若琦在心里骂了句:“小鬼子。”但脸上依旧是笑的,盈盈地对渡边介道:“渡边先生今晚玩得可好?”渡边介笑起来的时候,仁丹胡子缩成一小团,道:“极好。极好。还有周小姐唱的歌,也是极好的。”周若琦抿嘴笑道:“渡边先生过奖了,实在不敢当。”渡边介笑道:“这首歌是极好的。何日君再来,就是‘贺日军’再来的意思,极好,极好。”周若琦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想:“放你的屁。按你这么说,老娘不就成卖国贼了么。小鬼子,满肚子坏水。”
  渡边介自然是不知道周若琦在骂他,他伸手搂住周若琦的腰,笑道:“周小姐以后要多唱一些歌颂皇军的歌,这些歌,才是好歌。周小姐年轻貌美,将来前途大大的。皇军非常欢迎像周小姐这样的人来为皇军服务。”周若琦只是笑,并不答话,只盼着这个渡边介快点走开。渡边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见韩丹站在前边喝酒,便放开周若琦,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朝韩丹走去。
  周若琦抱着胳膊,看着韩丹与渡边介说话的模样,仿佛两人是老相识。李香兰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微笑道:“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周若琦吓了一跳,赶紧笑道:“我正想心事出神呢,竟不知道眼睛盯在哪里。”李香兰望着韩丹,对周若琦笑道:“你这位老板与很多日本军官都有颇有交情,时常在日军的宴会上遇到她。”周若琦心有疑惑,看了李香兰一眼。李香兰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是在想,这个李香兰明明是一个日本人,想必都是为日本人在说话的,对吗?”周若琦笑了笑,并不答,只是低下头,抚着自己的手臂。
  李香兰微微笑道:“我虽是个日本人,却是在中国长大的。小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日本军人屠杀中国无辜百姓,那样的场景,血腥恐怖,如今依旧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周若琦不明白,为何李香兰要与她说这些。李香兰说完,笑了笑,自顾自地走开了。
  一直闹到天亮之后才散。阿锋开车送周若琦回公寓。周若琦靠在座位上,歪着头,看着车窗外的天空。有